《你依然爱我吗》 第一章(一) 今天是西紇国小皇子的生日。 皇宫后花园内摆开了宴席,花丛边,乐工们端坐演奏,皇帝、皇后和妃嬪们围坐在桌旁,觥筹交错间,谈笑声与乐声随风飘散。 年方十岁的她躲在树后,远远地望着这片和乐景象,她秀丽的小脸嫩白如脂,弯弯双眉却是蹙着,小手紧握着一串晶莹的珍珠链。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;往年,姊姊总会早几个月帮她缝好一件新衣,到得她生日时,又亲自下厨,做她爱吃的点心,这一日她不必放羊,姊姊也会放下手边的事,整日陪着她。 她们的爹娘早逝,姊妹俩相依为命,大她八岁的姊姊一手将她带大,疼她宠她,既是她的父亲,也是她的母亲。 温柔美丽的姊姊,是族里青年爱慕的对象,但她独钟与她青梅竹马的卫大哥,两人原定在今年成婚。卫大哥是宫廷侍卫,姊姊在年初进宫探望他,却给皇帝看上了。 姊姊披上嫁衣,嫁的不是倾心所爱的男人,而是当今圣上,受封为琬妃,成为眾多妃子中的一名。她不愿离开姊姊,陪嫁入宫。 她记得姊姊要入宫那日,族长语重心长地对姊姊说了一番话。 「咱们岮佗族的祖先驍勇善战,数百年前曾经兴兵起乱,后来给朝廷平定,但皇室对我们仍有疑忌,现今皇上看中了你,你身负维系我们与皇室关係的重任,凡事都须小心在意。」 姊姊柔声应允了,澄澈的黑眸望着族长,显得坚毅。 族长叹口气,轻抚她满头新嫁娘的珠翠,「咱们无权无势,只能任人欺压,盼你入宫后能得皇帝宠爱,将来别忘了提携族人。」 她躲在门外,将族长与姊姊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。她也曾听族中长者提起自族与皇室的恩怨,在她年幼的心灵中,并不懂得这些复杂的过去,但向来慈祥的族长,提到权势二字时那咬牙切齿的神情,却深深烙印在她心底。 因为「权势」,她最爱的大姊和卫大哥有情而不能成双;因为「权势」,她与姊姊被迫离开成长的家乡,来到这座华丽而冷漠的宫殿;因为「权势」,姊姊得去陪另一个孩子过生辰,给她的生日礼不再是一针一线的心意,而是拿几件华服,还有手上这串皇帝赏赐的珍珠取代。 她握紧珍珠链,打心底厌恶这个叫做「权势」的东西。 可是,她并不讨厌那个在权势的庇荫下,被捧在手心成长的小皇子ii已逝的瓖妃所生的善吾。 透过层层枝叶,她望着那被眾星拱月般簇拥的男孩,他长眉朗目,俊秀的脸庞温雅无瑕,他是珠玉锦绣所养成,却无半点骄气,待人总是和顏悦色,不仅宫女僕役们爱戴他,皇帝也是独宠这个幼子,远胜过皇后所生、理应为皇位第一继承人的大皇子尧军。 在这冰冷的宫殿里,他是唯一不拿冷漠眼光看她的人,温润黑眸瞥向她时,总带着几许好奇与善意,欲言又止,但她总是很快低下头去,因为宫廷规矩禁止与皇族四目相视。 听姊姊说,他曾向姊姊打探关于她的事,是由于她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,而感到有趣吧? 感到有趣,又如何?她与他,同样的生辰,截然不同的命;他是锦缎呈起的珍贵明珠,她是地下一颗渺小的石子,永远不会有交集啊。 然而每回望着那张不骄不横、温雅含笑的脸庞,她总会想着,倘若他生在普通人家,同样生辰的他们,也许他们能处得很好吧? 驀地乐音一变,一群身披轻纱的舞者翩然出场,随乐声起舞。 她望着那极尽裊娜柔美之能事的舞姿,嫣红小嘴轻蔑地一撇。 这种软绵绵的舞有什么好看?他们岮佗族不轻易演出的祭灵舞才是舞,这舞是为了祭祀逝去的族人,祈求他们在天神身畔能获得喜乐的永生,舞者手执刀剑,配合九人鼓阵,那震撼天地的鼓声、兵器舞动的光影,他们虔敬的心意彷彿能上达神灵,那才是舞呀! 可惜,有人向地方官进言,说他们在舞蹈中使用刀剑,乃是战舞,是意图叛变,地方官遂下令,禁止他们举行祭灵舞,这神圣的舞蹈从此尘封。 她拉起裙襬,闭眼想像那在火堆边举行的庄严舞蹈,随着记忆中的鼓声踏步转身,想像熊熊火光,想像那些热情和蔼的脸庞,想像她回不去的家乡,浑不觉远方有双视线穿透枝叶,凝望着她…… 「唷!这不是岮佗族的野丫头吗?」 背后响起嘲弄的声音,她连忙停步睁眼,只见数名十三、四岁左右的宫女颇有敌意地围住自己,瞧着她的目光中净是鄙夷。 「她躲在这儿,八成在偷看咱们小皇子的生日宴吧?」 「莫非想学她那个狐狸精姊姊,攀上善吾殿下,飞上枝头成凤凰?」 「哼!岮佗族不过是一群贱民,没灭族是咱们西紇的恩惠,凭她这等低贱身分,也敢做这春秋大梦?」 她气得涨红了小脸,咬紧唇瓣,任由宫女们侮辱自己。 姊姊虽然受皇帝宠爱,但他们岮佗族无人在朝担任高官,很多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捉她们姊妹的小岔子,她们在这儿孤立无援,只能忍耐。 「咦,你手里拿的不是珍珠鍊吗?」一名服侍綾妃的宫女瞧见她手里珍物,大呼小叫:「地方进贡了这批珍珠鍊,皇上只赏了娘娘和綾妃,怎么你也有!一定是你从库房偷出来的!」 「我没偷!」她急声辩解:「这是皇上赏给我姊姊的!」 「快捉住她,稟告皇上!」没人听她说话,一涌而上,将她按倒在地。 「这是皇上赏的!我没偷!」拳头如雨点落在她身上,她死命握紧珍珠链,内心愤怒如潮水汹涌:为什么她会遭遇到这些?就因为她没权没势吗?只要有权势作后盾,即使是使唤的下人,也能这般胡乱欺人? 「住手。」树后突然传出稚气而颇含威严的语声,止住了地上扭打成一团的混乱。 他缓步自树后走出,「你们在这儿吵嚷什么?」 一名宫女忙不迭地告状:「二殿下,她偷了进贡的珍珠链……」 「我没偷!这是皇上赏给我姊姊的!」她怒声叫着。 宫女们怒骂:「你还敢狡赖!——」 「她没说谎。」他篤定的嗓音压下所有喧譁,「父皇将珍珠链赏给琬妃时,我就在一旁,全都瞧见了。」 他在说什么?她惊愕不已,这链子是前夜皇帝召姊姊侍寝时赏她的,他怎可能亲眼看见? 第一章(二) 他既如此说,宫女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,纷纷告退。 她却忍不住道:「你……」记起姊姊教过的宫廷礼仪,连忙改口,「二殿下,怎知这……这……」 那些繁复拗口的敬语她从来就学不好,一急更是结结巴巴,见他澄澈犹如一泓清泉的黑眸凝视着自己,才想到不该与他视线相接,慌忙垂眼,「殿下,我……我不是有意……」 「你想问我,我分明没看见我父皇赏赐琬妃,为何要如此说,是不是?」 他亲切温柔的话声引她抬起了头,她怔怔瞧着他取出洁白的手绢,揩净她脸上的尘土。 「一来,这链儿若真是你偷的,你绝不会堂而皇之地拿在手上;二来——」手绢拭过她颊上给石子划出的血痕,他黑眸添了一丝怜惜,「岮佗族自来极重荣誉,人人都光明正大,掉在地下的东西若不是自己的,瞧也不会多瞧一眼,更加不会做出偷窃这等卑劣的事。」 她愣愣地张着小嘴,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:「殿下……」她眼眶红了,满心激动与感动。 这是第一回,宫殿里头有人替他们岮佗族说话啊! 「太傅给我上课时,曾谈过关于你们岮佗族。你们的祖先原以游牧为生,漂荡的日子,自然造就你们坚毅强悍的性格,百年前那场乱事,实是天灾歉收,你们受地方官催讨不过,这才聚眾反抗,原也怪不得你们……」 「就是啊!全是当时的官府不好……」她忘形地喊出了声,才想起对方是二皇子善吾,是堂堂皇族,怎能在他面前赞同自族的叛乱?她立刻摀住了嘴,小脸已骇得毫无血色。 他却听而不闻,依旧和顏悦色,「现下朝政清明,百姓安居乐业,你们也有不少族人从军,成为保家卫国的勇士。然而对于勇悍之人,人们总是有戒心,这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你们。」 「是,殿下说的是。」她惶恐不安,倘若他追究起来,是不是连姊姊也有责任?甚至牵连千里外的族人? 「例如,你们对外人虽有防心,族内却甚为团结;一人有难,全族出力,有福同享,有难也同当。」见她慄慄危惧,他黯然轻叹,他并不想要她怕他啊。「还有,你们的祭灵舞……」 她好生惊讶,「殿下知道我们的祭灵舞?」 「听说罢了。你们的祭灵舞,不轻易演给外人瞧,我只知道舞者手持兵器,配合鼓阵,在夜里演出……」 「不是夜里,是清晨。」她小声纠正。 「是吗?是我记错了。」他展顏而笑,温柔的笑顏让她看出了神,「比起隔邻的东陵,我们西紇境内有许多民族,皇室对各民族的瞭解却极少,对于各族的纷争也常无力排解,将来,我希望能化解各族仇怨,让所有人和平共处。」 「办得到吗?」他——似乎和这宫殿里的其他人不同。 她大起胆子端详他,同样贵为皇子,大皇子尧军冷口冷面,言谈间颇有王者威严,他与兄长同样俊秀,却是温雅可亲,说这番话时又神采飞扬,别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,教她心中生起一个念头——如果是他,或许真能抹去世人对他们岮佗族的误解。 「我会尽力。」见她滴溜溜的大眼避开自己双眸,却放肆地将自己整张脸都看遍了,他微微发窘。不是第一回被人盯着瞧,却是第一回为此热了脸。 他取出一个绣满小小「喜」字的荷包,从中倒出一条由各色玉石雕琢成「喜」字而串成的项鍊。 「琬妃说,今天也是你生辰,在宫里诸事不便,她没能替你亲手缝製新衣,所以绣了这个荷包。她想让你惊喜,所以没亲自给你,让我转交。这玉鍊,则是我让匠人打造的。」 她傻了,呆呆地让他将荷包放进手里,将玉链环上自己颈项,玉链轻巧,她顺势低下头,瞧着荷包上数不清的「喜」字,眼前模糊了,哽咽道:「姊姊她……」就算人人都待她不好,还有姊姊疼她、惦着她啊。 但是,为何二殿下要送她玉链? 「琬妃说,你小名取作小喜,是由于幼年时算命先生的一番话,他说你性格刚硬,大悲大喜于你有碍,所以唤你作小喜,不要大起大落,一点一点的欢喜慢慢积累,是一种细水长流的福气。」 他靦腆微笑,「这玉链由一百零八个玉珠串成,这么多的『小喜』,会为你带来不少福气吧?」 她闻言怔愣,没想到姊姊连这事也和他说。 玉是贵重之物,以二殿下尊贵的身分,自然是交代一声,下头的人便会为他备好,但这一百零八个「喜」,为她花费的心思,与心意…… 忽想起自己还没谢过他,连忙拉好裙襬,依着宫礼弯身,「谢殿下赏赐——」 「这不是赏赐。」他扶住她,「这是给你的生日礼,是朋友之间的礼物,不是赏赐。」 「朋……朋友?」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,是老天爷听见她渺小的愿望,让他忽然起了这念头吗?「殿下怎会想和我交朋友?」 「因为,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,这般缘份很少有;因为,我在宫里,没有同年的玩伴;因为……」他轻咳了声,转开头去,掩饰颊上难抑的燥热,「倘若我们是朋友,就不算外人了,岮佗族演出祭灵舞时,我就能在一旁看……」 「你是二殿下,只要一声令下,我们敢不跳给你看吗?」 「受旨意跳舞,不过是奉命行事;在朋友、族人之前演出,那样的舞才会内蕴魂魄,心意才能传达给神明。」 他,是真心想要了解岮佗族;她嫣然一笑,「好,我们是朋友。」 「那,你先前跳的舞,就是祭灵舞吧?能跳给我看吗?」 她大吃一惊,「要我跳?」 见他頷首,她慌了,「那、那是我自己乱来的,我只看过两次,详细的舞步不记得了……」 他垂下头,佯装失望,「其实,你根本没当我是朋友吧?只是随口誆我……」 「我……」她一咬牙,大声道:「我们岮佗族绝不说谎!说你是朋友,就是朋友了,既然当你是自己人,祭灵舞自然能跳给你看!」 跳就跳,她才不让人对他们岮佗族有半句批评言语,她要替族人争一口气! 她折根树枝权充作剑,先横「剑」当胸,以示知会神明,即将举行祭神之舞。 他看着她秀眉紧蹙,显然在努力回想,半晌她才将「剑」斜斜向下一划,踏步舞了起来。 第一章(三) 他凝视着她生涩的舞姿,微叹口气。 第一回见到她,是琬妃进宫受封后,皇后召见她们姊妹俩。 皇后赏了她们姊妹,顺口问起她生辰,她乖乖答了,皇后讶异笑道:「你和善吾不但同年,还同月同日生,这可是难得的缘份哪!」 一旁的他听了,露出微笑,望向始终藏在琬妃身后的她,她正好也向他望来,目光一触,她立即避开,但他清楚记得,她绷紧如弓弦的戒慎眸光中,充满了不信任。 皇后虽然对她们姊妹甚好,其他妃子却排挤她们;琬妃有他父皇宠爱,她们不敢明目张胆,却指使宫女去欺侮十岁的她,几回都是他撞见制止,而她总是谢过他解围后,便快快离开,像是生怕因为他的接近,招惹来麻烦。 她受了委屈,从不告诉琬妃。有一回他在御花园,听见她们姊妹俩在亭子内说话,琬妃问起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,她赖在琬妃怀里,笑答:「和姊姊在一起,怎会过得不好?」 但是,他看过她躲在御花园的角落,一个人偷偷掉泪;看过她落寞地望着天上浮云,用他不懂的语言,轻轻哼着歌儿,他暗自记下了旋律,去问乐工,才知道那是岮佗族的民谣,内容是述说对家乡的思念。 太傅跟他上课,常跟他讲解西紇国内少数民族的艰难处境,歷代国君南征北讨,将这些民族纳入版图,由于原本的风俗民情不同,若有衝突,国君便以武力强行压下,于是积怨日深。 其中岮佗族人生性剽悍,不但与他族常起摩擦,又因曾经叛乱,皇室派兵镇压时,总以近乎屠戮的方式扫荡,数百年来苦难不断,直到他父皇登基,改採怀柔政策,竭力弥补,但岮佗族鬱积的怨愤并非轻易能消解。 第一次听到这些,他万分不忍,曾问过父皇,国君该当爱民如子,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孩子,岂是为君、为父之道? 当时父皇抚着他头发,眼色讚赏;而一旁太傅叹道:「二殿下仁善心慈,将来必为西紇明君。」 但那些毕竟是遥远的苦难,而她让他真正目睹少数民族的处境,目睹当人们排斥一个人,可以做到何等残酷的地步,即便她不过是个稚弱的孩子。 他——想保护她。与她同样的生辰,令他感到一种奇妙的联系与亲近,他更不允许以眾凌弱的事在眼底下发生,以及—— 他望着兀自认真踏步的女孩,她的脚步极慢,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想一想,慢吞吞的舞姿不像舞,倒像滑稽的踱步,而她略带愁苦的小脸渐渐舒展开来,晶莹的眼光显得悠远,似乎想起了遥远家乡,紧抿的唇弯成一朵少有的娇憨浅笑。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浅扬的嘴角。说他要看祭灵舞,半是真心对这神祕的舞蹈好奇,半是以此为由接近她。她躲着流泪的模样,教会他心疼的感受;她盈盈而笑,他忘却深居宫闕的寂寞。 他不明白,自己怎会如此想接近一个人;她的一举一动,为何牵动他心绪…… 驀见她踏了几步,被树丛勾住了腰带,险些摔倒,她连忙转身要扯开树枝,不料脚步踏错,眼看就要一头磕上旁边的大树。 他抢步上前,伸手拦在她与树干之间。 「啊!」她以为自己会撞破头,不料额头却撞上一片温暖的肌肤,她愕然抬头,才发现撞上的是他手心,他护着她安然无伤,自己手背却皮破血流。 她慌忙取出帕子替他包扎,「殿下,你是金枝玉叶,何必这样——」 「你受伤,会疼吗?」 她一呆,「受了伤,自然会疼,我受伤不算什么,可你是殿下——」 「我是人,你也是人,受了伤都会痛,不是吗?」她兀自拉着他手,他悄悄反掌握住她,她的手好小、好软,「你不疼,就不打紧了。」 她心头一片混乱:她不疼,就不打紧了?换言之,他为了不让她受伤,寧以自身相护? 为什么啊?她不过是个牧羊的贫女,他是尊贵的皇子,为何要处处护着她?因为他想了解岮佗族吗?为了了解一个小小的部族,送她以她小名串成的贵重玉链、又为了她受伤,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?只因为是朋友吗? 她不明白,心头却暖烘烘的,傻傻望着他温柔墨眸,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。 见她视线投来,他想避开,却又迟疑,宛若被她纯净的眼瞳拉住了,俊顏再度染上浅红,同样纯稚的目光交会,一缕懵懂的情意悄然孳生—— 树丛后突然响起清脆的掌声,一个女声道:「好,跳得好。」 两人闻声都是一惊,连忙分开,望向自树丛后走出的女子,她一身珠宝锦绣,正是当今皇后,琬妃跟在她身后。 皇后瞧着侷促低头的男孩,微笑道:「善吾,今日是你生辰,怎么不待在你父皇安排的席上,却来躲在这儿?」 「我……」他支吾着,看皇后神态,分明已在树后待了片刻,什么都瞧见了,他脸上发烧,避开那双洞悉一切的含笑双眸。 「娘娘,是我不好,让二殿下受伤。」见姊姊与皇后同来,她唯恐姊姊同被怪责,拉着裙襬就要跪下请罪。 「善吾不过擦破了点皮,没事的。」 皇后扶住了她,细细端详她玲瓏秀丽的脸蛋,讚道:「有其姊必有其妹,真是个美人胚子,难怪善吾为你神魂颠倒呢。」 她不懂什么「美人胚子」、「神魂颠倒」,望向他,他满面通红,似欲辩解,一与她目光接触,仓促地低下头去。 皇后又问:「你方纔跳的,是你们岮佗族的祭灵舞吧?琬妃说,你们的祭灵舞由年迈舞者挑选资质适合者传授,代代单传一人,怎么你也会?」 「我看过两回,记住了一部份。」 「是吗?你记性不错。」皇后沉吟片刻,「有才能而不琢磨,是可惜了,往后你就和善吾一同给太傅上课吧,也好有个伴。」 皇后要让她当二殿下的伴读?她又惊又喜,望向姊姊,姊姊向她頷首微笑,意示鼓励﹔望向他时,他双颊兀自緋红,目光中却露出喜色,显然并不反对皇后如此安排。 她这才拉着裙襬盈盈跪倒,「谢娘娘恩典。」 岮佗族家家贫穷,没钱送孩子上学,读书意味着脱离贫穷,她若能识字,不但能写信回家乡,将来若能回去,说不得还能教育族人,让岮佗一族就此翻身呢! 她覷向他,这回他没再避开,与她眼光接触,他含蓄微笑,显得期盼﹔她也露出笑靨,满心欢喜与期待。 她头一次对宫殿里的生活有了憧憬:或许,她与姊姊在这里的黯淡日子,从此有了转机…… 第二章(一) 「我说过,」他语气轻描淡写,而又斩钉截铁,「今生今世,我的王妃只会是一人——」 苏淡樵自熟睡中猛地惊跳,打翻了桌上笔筒,乒乓乱响。 她双手按着桌沿,剧烈喘息,一时仍无法自鲜明的梦境中抽离,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瞳,瞪向角落的穿衣镜,镜中映出一张惨白脸蛋,发丝凌乱,惊恐的眼神如见鬼魅。 好半晌,她才寧定了些,起身在房间内踱步:窗明几净,寧静的草绿色单人床,原木矮柜,她最喜爱的幸运草抱枕并排在音响旁边,窗外,阳光明亮,隐隐传来人声车声……这是她熟悉的世界没错。 她洗脸,冷水拍上脸颊,冲净额际的冷汗,喃喃道:「只是梦而已,没关係的。就算这个梦做了二十年,它也只是梦而已。」 自有记忆以来,她就重复地做这个梦:梦中,她生于遥远古国,是某个少数民族的女孩,因姊姊嫁给皇帝而入宫,遇见令她倾心的皇子,他们青梅竹马,一同成长。 然而旖旎缠绵不过数年,接下来是无穷无尽的痛苦,梦境鉅细靡遗地播放她后半生扭曲的压抑、憎恨、寂寞,与无日能忘的,那份最初最真的情爱。 无须求助于任何法师或上人,她清楚知道,那是她的前世。 电话响了,没有来电显示,是家里的内线电话。 她随手开了电脑萤幕,才按下通话键,非常温柔的大嗓门立刻充斥室内:「我的乖女儿阿樵,你醒了没?」 「没醒能接电话吗?」她揶揄轻笑,套上藕色毛衣,淡灰红的柔美色调服贴着她优雅曲线,一头轻柔秀发衬着她小巧美丽的瓜子脸蛋,细眉、微微上扬的眼角,弧度饱满却难得绽笑的菱唇,明艳间带有三分倔强,显得难以亲近。而当她伸展手臂,袖口后褪,纤腕露出新旧交错的疤痕。 「哈哈,说得也是!」电话那端的苏爸呵呵大笑,「醒了就下来吧,那孩子已经到了,你蒋伯伯正在带他认识我们道场环境,等等我们一起出门吃饭。」 「我可以不去吗?反正以后在学校里也会见面。」昨晚熬夜逛网站,她现在只想瘫回床上补眠。 「还是去吧,吃顿饭,有点认识也好。」苏爸感叹,「我跟他聊了几句,他很有礼貌,聪明懂事,这么乖的孩子不好好疼惜,竟然从小打他到大,还让地下钱庄追债追得他不能上学,真不懂他老爸在想什么?唉,一想到他年纪小小就经歷这么多,我就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才好……」 「就平常心吧。」苏淡樵拉开窗子,花木扶疏的庭院中,蒋伯伯正带着他们谈论的少年认识环境。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的背影,他身形修长,微侧过脸时,可以看见他略瘦的脸颊,呈现健康的淡褐肤色。 她父亲与蒋伯伯自幼是邻居兼同学,两人同样对武术有兴趣,从小自各种比赛打上来,打成了莫逆之交,两人联手开了一家武术馆。 大约一年前,她陆陆续续从蒋伯伯口中听到这个男孩的事:她与他一样在稚龄失去了母亲,她有老爸将她当成公主娇宠,他父亲却是好酒好赌,败光了家產,还逼唯一的儿子工作供他花用,稍有不如意就对他拳打脚踢。 而这个傻男孩隐忍多年,直到国中时班导师发现有异,请来社会局介入,将他另行安置,但他父亲居然闹到寄养家庭去,甚至引来讨债公司,导致他成了烫手山芋,无人愿意收容。 难为他在这种鸡犬不寧的混乱生活中,依然成绩优异,以榜首的高分考上了她服务的云黎高中,获得学杂费三年全免的资格。 也幸好ii对于一个没资格当父亲的男人,她一点都不觉得这两个字用得失礼ii在他高一那年,他父亲病了,被诊断出肝癌。父子俩没有亲人,他于是休学两年,靠自己打工和各界善款,照顾父亲直到他往生,一个月前办完父亲的后事,终于要回到正常的学校生活。 蒋伯伯的亲戚当年曾经短暂作为他的寄养家庭,一得知他因为学校宿舍没床位,想找间房子,蒋伯伯立刻安排他来家里住。 「也对,就用平常心,太刻意嘘寒问暖,反而让他不自在。不过我可以不刻意,乖女儿哪,你得千万要刻意对人家亲切一点,多跟他说话,说话时带点笑容,这才是待客之道啊!」 「我知道。」苏淡樵暗自翻个白眼,有预感,又要开始讨论老问题了。 「不是你爸我自夸,我跟你妈把你生得这么水噹噹、可比西施再世,偏偏你不爱笑,整天板着脸,这不是枉费了我们生给你这张好脸皮吗?」 「可能只有脸皮生得不错,脸皮底下的肌肉神经都生坏了吧。」她漫不经心地应着,电脑萤幕上依然停在她昨晚开啟的论坛文章,她随手移动滑鼠轻点,刷新网页。 「说这什么话?你啊,个性就是极端,喜欢的就全心全意去关注,没兴趣的连敷衍都懒,这两年给你介绍几十个相亲对象了,每个都是老爸我亲自过滤挑选,保证个个身体健康、身家清白……」 「是,还盖上cas优良肉品标志哩。」 苏爸噗嗤一笑,连忙端起父亲架子,「认真点,这是正事!我确定那些年轻人条件都不错,才安排你跟他们吃饭认识,结果你去了,整顿饭没个笑容,人家讲三句你应不到一句,饭局结束就谢谢不连络,你知不知道老爸我多烦恼啊!我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你嫁不到好人家……」 「可是,我对那些人都没感觉啊。」这年头女性越来越晚婚,甚至经济独立后寧愿一个人过,没老公小孩乐得悠间轻松,她还不到三十,学校医护室的工作虽赚不了大钱,至少稳定,偏偏老爸成天担心她遇人不淑,努力帮她找对象。 「那你喜欢什么型的?把条件开出来,老爸帮你找。」 「我……」咦,她昨晚发的文章已经有回应了?目光移到文章上方发文者的留名,她霎时浑身一僵—— 善吾。 两个字如一枚震撼弹,炸得她脑中空白一片。 她呆愣半晌,飘散的理智碎片才聚集回来——这不过是网路化名,这个论坛专门讨论古国文化,最近正好掀起研究西紇的热潮,有人使用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 即使,她在文章内留下的署名,是小喜—— 第二章(二) 她的脑子冷静剖析,心跳却不听话地加速,迫不及待地阅读回文。 这串文章讨论的是不久前从西紇皇室陵墓挖出的陪葬物,西紇最后几位皇帝都是傀儡,大权掌握在一位皇太后手中,她的陵寝有无数陪葬珠宝,棺柩中的她被华服与首饰粧点,而手中握着一串由各色玉石雕琢成「喜」字,所串成的链子,玉珠共计一百零八之数。 西紇崇尚鬼神,盛行方术,葬礼更须遵从一定形式,这串玉链的设计、安放的位置,不在任何葬礼的规矩内,于是引起学者们的激烈辩论,讨论风潮还延烧到网路上。 小喜这个小名并未留载于正史,她也无意去提出「正解」,只是有几篇文章的臆测太过荒谬,她遂挑出矛盾处、简单写了几句话。 而这位善吾的回文比她更短,寥寥数句,大致上是支持她的意见。 她对着那几句话发呆。它们简洁、通顺,没有情绪化的用词,就事论事。几个字,读不出终端机那头的人的相貌、年龄,还有真正的心思。 他——应该是他吧?她无法想像叫做善吾的人,会是个女的。当他看到小喜这个名字时,有什么感觉?这名字对一般人不具任何意义,但若是他,是她梦里的他…… 「乖女儿,你还在听吗?」 她猛然惊醒,「嗯,我……我在。」咬住唇,她在做什么啊? 前一秒还决心活在当下,单单看到善吾二字,就如此动摇,胡思乱想? 「啊,老蒋跟那孩子进屋了。你下楼吧,准备出门。」 她是苏淡樵,这个有车有电视的世界才是现实,那个背负诸多枷锁、不敢追爱的女子,只能潜伏在她灵魂的深处,藉由梦境,试图啃噬她的意志,让那份不得圆满的爱恋,在这一世借尸还魂—— 要她守着一个虚无的前世,等待一个可能永远遇不到的人? 「爸,再有相亲的机会,替我安排吧,我会努力和对方交往看看。」不等电话那头的老爸发出欢呼声,她切断通话。 陈年的梦一次次地重播,造成了过分强烈的印象,当她去相亲,梦里男孩的脸庞总是浮现,掩去坐在她面前的男人模样。 她要摆脱,一定要摆脱。这是她苏淡樵的人生,不是某个人缺憾的延续。即便是她的前世,那也是前世的感情,不是她苏淡樵的。 她再看了善吾二字一眼——而后毅然关掉电脑,离开房间。 ****************** 苏淡樵刚走下楼梯,就听客厅里传来谈笑声,她父亲与蒋伯伯拉着那男孩在沙发上说话。 「环境都看过了,还喜欢吧?」一头花白头发的蒋伯伯声如宏鐘,热情地拍着男孩宽肩,「等会我带你去看看你房间,然后就出门吃饭。至于房租,还是免了吧!」 「不,您给我的房租已经很低了,我不能白住。」男孩略低的嗓音带有磁性,温和而坚定。 「怎么说是白住呢?你往后要在我们武术馆帮忙,算是我们的员工,拨间宿舍给你住也是应该的啊。」 「当初只说我在这里打工,固定支领薪水,房租另计,如果不收房租的话,我只好加班工作来抵了。」 「你这小子,算得真清楚!」蒋伯伯眼中洋溢心疼与欣赏,「我就明说了,你要上学,还要打工维持生活,我们这里不差一份房租的收入,索性免了,减轻你的负担。」 「我明白您的好意,我也是考虑过自己的经济情况,才跟您租房子。何况您已经减了不少租金,倘若全免的话,我会以为你在同情我。」温和的嗓音添了一丝笑意,「蒋伯伯,同样都是男人,您应该也明白,在我这个年纪,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。」 挺会说话的嘛。苏淡樵暗忖,踱下楼梯。原以为混乱的成长过程会为他带来阴影,看来他调适得还不错。 「好,我越来越欣赏你了!」蒋伯伯呵呵大笑,瞥见苏淡樵,叫道:「阿樵,他就是友希,过来见个面啊!」又对男孩笑道:「阿樵是老苏的女儿,别看她不爱讲话,脸色又冷,其实她单纯率直,跟她老爸一样少根筋,父女俩是标准的一对活宝!」 「蒋伯伯,别忘了我叫你一声乾爹,我会变成这德行,还不是跟你有样学样?」苏淡樵轻笑,见沙发上的男孩回头向她望来,她微微怔住。 他五官深邃立体,剑眉匀浓,墨瞳湛然,褐肤使他俊秀的脸庞添了坚毅,不至于显得文弱,沉着的气质完全不似同龄的高中生。 她难得对异性看出了神,以外表而言,他正好是她欣赏的类型,很顺她的眼,虽然年纪差得有点大。 两人目光交会,苏淡樵礼貌地向他頷首,他回以微笑,而她老爸已经叫起来:「老蒋,你什么意思,这样跟人介绍你的乾女儿?」 「唷,我哪句话说错啦?」蒋伯伯也大声嚷回去:「你本来就少根筋,阿樵也没反驳,可见我没说错!」 「你是长辈,阿樵当然不好反驳你,你说清楚,我哪里少根筋了?我家阿樵更是聪明漂亮,你别因为自己孤家寡人,就嫉妒我有个可爱女儿,胡说八道!」 「我怎么胡说八道了?你原本就脱线,上回……」 「你们慢聊,我先带他去他房间。」这种无聊的争吵苏淡樵早已司空见惯,向搞不清楚状况的叶友希道:「他们就爱这样吵,习惯就好了。」弯腰拿他行李袋。 「我自己拿。」叶友希也伸手去拿,慢了一步,指掌触及她温软柔荑,他面不改色地滑开手指,握住行李袋的提把。近距离之下,她身上淡雅的香味直衝鼻端。 「你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吗?」苏淡樵抽回手,直直望入他沉静墨眸。他的手比她父亲的还粗糙,才短短二十年的生命,凝聚的沉重比任何人都多,但他眼中没有一丁点的怨天尤人。 「我接受得够多了,」他嗓音温和,言外之音是——别再把他当成脆弱需要保护的孩子看待。 她懂了,不再多说,领头往楼上走,开始找话题,「你课外打工有哪些?」老爸要她多关心他,就来好好关心吧。 「每天早上七点到校,正课开始前在教务处整理资料;中午休息时间,星期一、三、五,在医护室帮忙,二、四在校内书店,晚上回来,打扫武术馆,处理杂务。星期假日,另外找短期的工作。」 满档的行程让苏淡樵傻眼,「时间排得这么满,要怎么唸书?」 「只要想念,就抽得出时间。」 「也对。」她在他这年纪时,在做什么?从小到大不曾打工,课本也不怎么认真念,她有一点点汗顏,自我反省三秒鐘,又道:「参加了哪个社团?」 「篮球队。」高一入学时曾加入过,教练一知道他要回来上课,立刻打电话逮人。 「哦?我们云黎的篮球队为了延续每年比赛都夺得冠军的优良传统,不轻易收人的。」苏淡樵溜了身高腿长的他一眼,「比赛得名,学校都会颁发奖金,你ii加入的原因,是我想的那样吗?」 叶友希唇一勾,颊上浮起迷人浅涡,「学校规定学生一定要参加社团,既然这段时间不能任我自由运用,至少要让它发挥最大效益。」 「真服了你,精打细算到这种地步。」苏淡樵难得一笑,艳丽眉眼平添几分嫵媚。 「这种习惯一旦养成,就很难戒掉。」叶友希淡然的微笑始终未变,彷彿她让无数男人失魂落魄的绝美笑靨只是朵偶然飘过的美丽花儿,一瞥便不再留心。 「那,在你按部就班的计画里,总有拨出点时间,留给自己调剂身心吧?」苏淡樵从未遇过这么严谨的男孩,对他愈感好奇,「就算是机器人,也得上润滑油,免得生銹啊。」 她的譬喻引得叶友希莞尔,沉吟片刻,「应该有吧,如果研究歷史也算兴趣的话。」 第二章(三) 苏淡樵眸光一亮,「真巧,我最近也在研究歷史呢!不过只限于这阵子正在进行考古挖掘的西紇国,常常有歷史学者上电视接受访问,带来第一手的考古资料,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。」 「他们上电视侃侃而谈,的确吸引了很多人注意。不过,我并非纯粹出于兴趣才去研究。」留意西紇的报导,有他的理由;而她,纯粹是受到这股风潮吸引,就如大多数人吧? 苏淡樵并未察觉他复杂的神情,「在你班上有位傅瓏树,他父亲是参与这次考古的t大歷史系教授,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涉猎不少,有兴趣的话,你可以向他请教。不过,他脾气有点古怪,通常旁人有相关问题请教他,他会详尽解答;但是对于某些人,他完全没有好脸色。」 叶友希听出她的言外之意,「他拒绝你的问题?」 「不,我没问他。」她眼底掠过一抹自嘲,「我不必开口问他,就知道他不会回答我。」 第一眼见到那病懨懨的孩子,她就认出他来了,纵然外貌已变,一种如呼吸般自然的感知,令她一眼就明白他前世的身分。 可笑的是,他虽不认得她,前世对她的敌意,却延续到今世。 也难怪啊,那般刻骨铭心的过往,恐怕在魂魄深处留下了痕跡,他与她,同样是执着之人,他恐怕也在寻找那个让他至死依然念念不忘的女子吧? 她恼怒咬牙,腕上旧疤如火焚般灼痛起来。 不,只有他在追寻前世,她不期待也不寻觅!他的感情有人回应,她得到了什么?一人孤独终老,刻入魂魄的唯有痛苦,她为什么还要找?她要的是挣脱! 来到二楼角落的房间前,苏淡樵推开门,「到了,你以后就住这里。」 「谢谢。」叶友希跟着她走入房间,空气中浮着洁净的香味,与她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。 房内有书桌、床铺、衣柜,木质傢具配上浅蓝色为主的摆设,显然经过特意挑选,角落还有一张电脑桌,摆着组装好的电脑和印表机。 「我习惯在家里的房间都点茶树精油,所以有味道。」见叶友希盯着电脑,苏淡樵解释道:「我上个月买了新电脑,旧的原本要放在楼下使用,后来你要住进来,就改放在你房里。」 叶友希迟疑,「只说好提供房间,并没说有电脑……」 苏淡樵素手一挥,截断他拒绝的藉口,「我们这里偶尔也要处理一些文书,我爸和蒋伯伯都不熟电脑,把它放你这里,方便你工作——」 她顿了下,看着他神情转为释然,显然非得有个正当理由,否则无端送给他的物品他全都当成怜悯。 她瑰红唇瓣一抿,冷冷道:「放心吧,一切的考量都是为了奴役你,让你这个小工读生发挥最大效益,绝对不是为了方便你查资料、做学校作业,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用它。」 叶友希怔住,一时不知如何接话。 「怎么傻了?这不是你想听到的吗?」苏淡樵轻笑了声,顺手打开电脑电源。 「看到别人跌倒了,就想扶他一把;看到别人处境艰难,自然会產生同情心,这样的心情很难理解吗?为什么你一定要把别人出于善意的帮助,当成是怜悯的施捨?没有人看不起你,也没有人会怪你啊,你在怕什么?」 她字字鏗鏘而毫不留情,如针戳破他多年来近乎神经质的小心翼翼;父亲的荒唐牵累太多人不得安寧,他于是越来越避免接受帮助,让人添麻烦,不知不觉中自己也越来越是退缩,逐渐忘了去思考伸出援手的人,也不过是想给他一份温暖的善意。 叶友希迎视她墨黑如夜的双眸,重新露出微笑,这次不带下意识的抗拒的,诚心道:「谢谢。」她或许是有感而发,却正好点破他最在意之处。 苏淡樵却像见着什么稀奇事物,明眸直直瞪着他;数秒后,红唇弯起,灿然绽笑。 「怎么?」叶友希二度怔愣,她笑得开心,冰雪砌成的艳丽容顏如一隻突然鲜活的蝴蝶,猝然撞入他心底坚持为了某人保留的部份。 「没事。只是觉得,我自己散漫过日子,却大言不惭地教训你这么多,真是莫名其妙。啊,莫名其妙说的是我,不是你。」她竭力收敛笑意,眉梢眼角全是难得的愉悦,侧眸盯住他,「你也奇怪,被我莫名其妙地念了一顿,不但不反驳,还跟我说谢谢?」 叶友希还来不及回答,楼下传来催促的喊声,她眉一挑,「我爸在催了,你放好行李就下来吧。」 她往门边走了几步,回过头来,已恢復原先生疏有礼的态度,郑重道:「刚才说得太重了,抱歉。」语毕,翩然离去。 留下叶友希怔立在房内;半晌,他若有所思地露出一抹笑。 第一眼,只觉她神情冷漠,显得难以亲近,不料她表情丰富多变,反应直接又有趣,倒让他措手不及。 他轻喟了声,眸光飘远,脑海中浮现那张不曾有片刻忘怀的容顏。在她面前,他也总是被动的一方,她的笑靨开啟他的喜悦,她的眼泪令他怜惜,她主宰他的喜怒哀乐,他陷溺于她,不可自拔…… 飘远的思绪被电脑的「叮」一声拉回,他看向萤幕,电脑桌面的图示已经逐一显示。 他立刻坐下,点开网路连线,挪动滑鼠、键盘连敲,将自昨晚开始的悬念化为一串背得滚瓜烂熟的网址输入。 他急切地搜寻到昨晚自己发表的文章,在他的文章之上,那篇署名小喜的文字依然在,在他的回文之下——没有新文章。 浓浓的失落涌上,他安慰自己:「也许,她还没看到我的文章。」 他明白,小喜二字并不特别,任何人都可能随手打出来,用作网路身分。 所以他署名善吾,用他前世的名字,渺茫地希望在这千万人漫游的网路世界中,真能让他遇上他追寻数百年的女子。 打从出生,他就保有前世的记忆,这是让他寻找她的线索,他忍耐施暴的父亲,因为他的父亲正是前世夺走她的同一人,轮回数次,终于遇到一个和前世有关的人,说不定,他也能在现世遇见她? 「小喜,小喜。」他喃喃轻唤,胸口涨满撕裂般的酸楚与甜蜜。 记忆中她的容顏依旧鲜明,明媚娇艳……他诧异地发现,她与苏淡樵居然有几分相似,只是苏淡樵的艳丽保有几分无忧的柔美,而她歷经太多非生即死的权力斗争,天真早已磨灭。 这世的她,也在等他吗? 楼下传来喊他的声音,他点选刷新页面,期盼在出门之前,能得到来自对方的一点讯息。 他牢牢盯着萤幕,在满室馨香中耐心地等待,浑不觉这洁净温柔的香气逐渐沾染在他发上、衣上,幽幽沁入心间…… 第三章(一) 云黎高中,二年级的教室内—— 本节是自修课,距离午餐时间还有十分鐘。 魏霓远心不在焉地翻着课本,眼见身边好友脸色越来越白,担忧道:「阿树,你还是去医护室休息吧?」 「我没事,不必去医护室。」傅瓏树俊顏白如鬼魅,气息冰凉。 「上次去听演奏会你也这样说,结果在乌漆抹黑中晕过去,要不是秀和发现,你那次住院怕不要一个月?」魏霓远俊美的脸庞原本常带笑意,此刻写满忧虑,「我等一下还要走秀,拜託别让我一边工作,一边还要担心你会不会昏倒在学校哪个角落,好吗?」 「我不去医护室。」幽黑俊眸朝他横来警告的一眼,显然对医护室三字极度排斥。少爷脾气本就古怪,生病时更是不可理喻。 「那你请假回家吧,先去医护室躺一下,等你家人来……」 「我不去医护室。」 「你就只会讲这六个字吗?」为人家身体着想还要看人家脸色,魏霓远失去劝哄的耐性了,哼道:「傅少爷,你是少爷我也是,我魏少爷决定你今天下午回家睡觉,不准上课!」 他先向班长知会一声,打开手机连络傅家人,考量自己可能把人送到医护室就得走了,于是回头一瞄,随口指定帮手一名,「友希同学,我们一起陪阿树去医护室,好吗?」 叶友希頷首,嘴角笑意隐隐。 和这位矩阵集团的小开同班,他原以为对方会是个上下学有车子保镖护送的娇贵少爷,但相处几天下来,魏霓远平易近人、毫无炫耀派头,与体弱多病的好友傅瓏树虽然爱斗口,也无微不至地照顾他。 令他诧异的是,许多大企业都从孩子年幼时就有计画地培育,以便将来接手家族事业,魏霓远身为独生子,家中却放任他往模特儿界发展,倒是罕见的情况。 不过,那是别人的家务事。他在意的不是魏霓远,而是傅瓏树—— 「不必他陪!」傅瓏树恼怒咬牙,瞪向叶友希的眸光毫不掩饰厌恶。 「我偏要叫友希陪你!有本事你咬我啊!」魏霓远对他齜牙咧嘴地装鬼脸,对付不可理喻之人,就要用不可理喻之手段,哼! 他起身搀扶傅瓏树,不料足踝上的细緻银鍊被椅脚勾住,一个踉蹌,眼看就要跌倒,叶友希眼明手快,一手拉住他手臂,一手扣住傅瓏树肩头,恰好止住倾跌的势子。 「谢谢、谢谢!」魏霓远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,他摔倒事小,心脏不好的傅瓏树可禁不起摔,感激涕零地向叶友希连连点头,呜,他真是超欣赏这位年纪较大的同班同学,话虽不多,但是可靠啊。 叶友希微笑,索性接过傅瓏树的重量,将他架在自己肩上。 傅瓏树无力挣扎,怒斥:「别碰我,我自己能走!」 「生病时,就别逞强。」叶友希不理会他的拒绝,扶着他走出教室。 「是嘛是嘛,友希同学也是好意啊。」魏霓远往好友腰间拐了一记,试图缓和气氛,「他可是篮球队副队长,看他的体格多么令人安心,比我稳多了。」 傅瓏树冷哼,「四肢发达,头脑——」背脊被狠狠一戳,暂时住口。 魏霓远咳嗽了声,「我身上掛过最重的只是奇装异服,设计师弄过六公斤的怪东西给我穿着走秀,要掛你可不太容易,总而言之,友希肯帮忙最好不过……」 「我偏偏就是不希罕。」傅瓏树毫不领情,若非叶友希紧扣住他手臂,就算他此刻头重脚轻、浑身乏力,也寧可倒在地上,不要他扶。 「你是怎样啊?」魏霓远很想照准好友的头赏一巴掌,没輒地哼声,「人家帮忙,你不能给个好脸色,至少少开尊口,再不然我这么努力调解了,你可不可以不要扯后腿?」 他虽压低嗓音,但三人并肩而行,叶友希依然听得清清楚楚。 「我离开校园两年,自知和同学们之间有点距离,就算无法融入班上气氛,至少希望能和大家和平相处。」叶友希心平气和地看着一脸倔强的病弱美少年,「你似乎对我很不满,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吗?」 「严格来说,没有。」傅瓏树顽固地将青白的脸庞撇向一旁,嫌恶的态度表露无遗,「大概我们天生八字不对盘,我看到你就讨厌。」 魏霓远快要昏倒,讲得这么白,他要怎样找开脱的藉口啊!正好手机响了,赶快接起来找事做,对尷尬的情况装死不理。 但叶友希并未动怒,露出玩味的笑。 第一眼,他就认出这位三天两头请病假的俊秀男孩,是他前世的兄长;然而傅瓏树并未认出他,实际上,以他的观察,傅瓏树似乎对前生毫无记忆。 即使毫无记忆,独断独行的傲气、对他这个弟弟的厌恶,却与前世的尧军无异,而他一身病痛,恐怕是违逆天意的惩罚,降临在他身上吧?他将仙子拉下凡尘,触怒神明,于是一生都要被疾病折磨,虽是付出了严酷代价,但在这一世,他与他等待的女子之间不会再有阻碍。 那么,他与小喜呢?他心头微热,傅瓏树是他第二个遇到与前世有关的人,这是否表示他就快要遇见小喜了? 西紇的研究如火如荼地进行,与前世有关的人逐一现身,他有预感,他们很快就会相遇—— ****************** 医护室内。 校医开会去了,苏淡樵藉口要整理药品清单,让电脑萤幕隔开不速之客,由他去自说自话地聒噪,她躲在萤幕之后,连上网路,瀏览那个探讨古文化的论坛。 她并没有回復那位善吾,他们俩的文章很快被后来的回文淹没,如船过水无痕,也没人留心他们使用的代号。 老实承认,她是期待对方会有回应的。自己躲着不出声,等着窥看对方的一举一动,从而猜测他的身分,很狡猾吗? 难道她该直接丢个讯息给他,询问他的真实身分?又该从何问起? 她甚至蠢得将善吾二字输入所有找得到的搜寻引擎,在网路上鉅细靡遗地寻找可能是同一人发表的文章,结果一无所获。 和这人唯一的联系,就只有这个论坛的一篇文章。也许对他而言,小喜这名字毫无意义,他不过是随手回覆一篇,又随意用了善吾作化名,却教她魂牵梦縈,念念难忘。 无法再自欺了。她斩不断前世的因缘,她想见善吾。即使她不明白,在她竭力抗拒前世纠缠的决心之下,见面有何意义? 第三章(二) 「苏小姐,工作很忙吗?」被冷落在电脑后的李老师礼貌地问。 「嗯,也没怎么忙。」她轻推鼻樑上的眼镜,手指迟疑地搁回键盘上,也许,她该回篇文章? 讨论串已经开始争论那古玉项鍊的一百零八个喜字有何含意,她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加入讨论,然后,在文章中加入一些连学者也不知道的资料,一些唯有她与善吾才知道的旧事...... 「那,你今晚有空吗?」李老师沉不住气了,他每天没课的时间都往这里跑,瞎子也看得出他的用心,这位冰山美女却始终无动于衷,他决定更主动一些,有道是烈女怕缠郎,就不信他无法打动她。 「今晚?」这个问句苏淡樵已听过太多次,徐徐抬眸,瞥向一脸期待的男子。 这位任教英文科的李老师条件其实不错;彬彬有礼、学识丰富,外表与叶友希一样,都属于她欣赏的黝黑俊朗类型,可惜就跟以往追求她的人一样,都引不起她对他的邀约的兴趣。 倘若是叶友希这样问她...... 那双缺乏温情的明净眼眸首次停驻在自己身上,李老师怦然心跳,「我是想,今晚挺冷的,有家不错的店,火锅汤头很棒……」忽见镜片后的黑瞳一亮,淡漠眼波如水般生动流转起来,让他看得痴了。 「抱歉,李老师,有学生身体不舒服,我要开始忙了。」苏淡樵望着走进医护室的两个男学生,顺理成章地开口赶人。 李老师识相地起身,「那,今晚……」 「今晚我已经有饭局了。」她望着高挑的褐肤男孩,附赠一个旁人等上半天也难得一见的浅笑,「要去相亲。」 等黯然神伤的男老师离开,苏淡樵才拿起温度计走到屏风后,调侃地俯视着已经被叶友希放在病床上的傅瓏树。 「午安,傅瓏树同学,今天贵体又是哪里违和了?」并非她对待生病的学生都如此语带奚落,而是他从初次见面就浑身是刺,前世她处处与他相抗,今世没道理自个儿憋着内伤。 「还死不了,就算要死了,也会有人帮我收尸,不必你费心。」魏霓远赶着去工作,先走一步,傅瓏树得独自面对两个厌恶的人,心情加倍恶劣,「领了薪水不要偷懒,去做你的事。」 「说的没错,所以我现在要善尽职责。」苏淡樵硬是扯开毯子,将温度计塞给脸很臭的美少年,「如果发烧,我马上叫校医回来。」 「我自己有药。」傅瓏树横她一眼,朝屏风外一指,「你可以出去了。」 「遵命,傅少爷。」她唇边孕着笑意,退出屏风外。 前世多么剑拔弩张,为了报仇,她处心积虑要斗倒他,生命中唯有这件事重要,如今事过境迁,几百年前惊天动地的大事,成了一段被讨论的史料,以往的仇恨变得云淡风轻。 时间,什么都能改变啊。前世的执着,在今世毫无意义。 见叶友希一脸不可思议,她一笑,「见识到他的少爷脾气了,感想如何?」 「无法理解。」叶友希坦言,傅瓏树排斥自己还情有可原,为何如此讨厌她? 「反正,要容忍他这乖张个性的不是我们。」 捫心自问,她与傅瓏树是相像的,同样是目中无人的性格,有稜有角的脾气只为了在意的人收敛,傅瓏树显然还没遇到那个唯一制得住他的女子,她又何时会遇到除了善吾以外,令她心动,而心甘情愿为他改变的人? 「你今天也要练球吗?」她走到书柜边,将昨天搬出来整理的医学期刊一一归位。 「除非有大考,原则上每天都要练。」叶友希挽起制服袖子,跟着帮忙。 「我昨天下班时经过操场,你们正好在练习,我就在场边看了几分鐘,昨天是和学校的女篮比赛吧?」云黎分成高中与国中部,高中部的制服是墨绿色,线条简洁俐落,肩头以烫金横槓表示年级,酷似军装,穿在身高腿长的他身上,倍显挺拔帅气。 他点头,「是教练安排的,女篮成立才两年,实战经验不足,要我们陪她们练几场。」 「中场休息时,好像有几位女篮队员拉你去角落说话,人缘不错嘛?」她略带调侃地注视着他,其中一位秀丽女孩眼神都追随着他,连她隔着几十公尺都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倾慕,可惜他不大搭理人家。 「只是切磋一些球场战术,还讨论了要换球衣的事。」 他的神情平平静静,并无不快,但显然也不愿多谈,她不再多问,正好下课鐘声响了。 「吃完午餐再继续吧。我做了寿司和三明治。」她俏脸一板,「不准拒绝,今天工作很多,我可不雇用饿得没力气搬东西的工读生。」 「是。」叶友希强忍笑意,昨天中午书店工作太忙,他忘了吃中餐,却让她正好撞见,她认定他是为了省钱,今天特别早起,为他准备餐点。「你今晚又要相亲?」 她頷首,取出分装两盒的食物,回到电脑后,见到还开着的网页,微微发怔。 「苏伯伯介绍给你的,你都不满意吗?」从他搬进苏家第一天起,就见她常吃相亲宴,碰上星期假日,中午还加开一场,见过的对象也有好几位了,全都是吃过饭就没了连络。 「我鑑定后,没一个满意的。」苏淡樵淡然地耸肩,「没办法,天性挑剔。」 所谓鑑定,只是说话时直视对方,在眼光交会之间,寻找让她想和对方进一步约会的火花。 然而在她注视下,大多数男人不是没三秒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就是流露企图太过明显的好色表情,让她不到三秒就厌烦地别开视线;少数能撑过五秒以上的,偏又產生不了火花。 「寧缺勿滥,也没什么不好。」 寿司作成方形,黑色海苔捲着白色米饭,配料顏色鲜艳,厚薄适中,在盒内摆成螺旋状,看来令人食指大动。叶友希拿了一个送入口中,脸色微变。 「也许吧,不过我相亲几十次,每个对象都拿寧缺勿滥解释,我爸只当我是推托。」见他表情古怪,苏淡樵诧异道:「餿掉了吗?」嚐了一口,滋味鲜美,「没坏啊,还是不合你的口味?」 「不是。」她神情坦然,似乎不觉得食物有哪里不对,叶友希婉转提醒:「我以为这是寿司。」 「这当然是寿司啊!我只是把它作成方形,它依然是寿司……」苏淡樵又嚐了一个,骤然明白是哪里不对了ii饭忘了加醋! 「好吧,它不是寿司,是……切片饭糰。」瞪了抿唇偷笑的他一眼,她将寿司拿回来,将三明治给他,「饭糰我自己解决,你吃这个。」 不料叶友希一咬之下,又变了脸色。 第三章(三) 「又有问题?」苏淡樵很不服,三明治由切边吐司、煎蛋、火腿、黄瓜,为求美观,她还仔细估计下刀的角度,应该是色香味俱全的营养午餐啊! 她拿了一块,一咬下,满嘴呛人的蒜味。 「我吃过的三明治都是涂美乃滋,这是改良款吗?」这口味道独特的三明治,叶友希吐也不是,勉强吞了下去。 「不是改良款,是我弄错了,把我爸的重口味香蒜酱当成美乃滋。」烘烤过后会很香,但是没烘烤过,味道就像生吃蒜头。 见叶友希俊顏发皱,显然呛得说不出话来,眼光中却带着揶揄,苏淡樵粉颊微红,没好气地道:「想笑就笑吧。」真糗,难得想展现厨艺,结果只是闹笑话。 「我没要笑你,不过,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以后我会乖乖吃午餐,不敢劳动你下厨。」他正襟危坐,一副被吓乖了的可怜模样。 她瞪着他故作惊恐的顽皮眼神,紧抿的红唇微颤;数秒后,两人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,怕吵了休息的病人,两人都压低了声音,压抑的笑声交错出轻松温馨的气氛。 「好吧,只能将就吃寿司了。」苏淡樵轻揉去眼角笑出的泪珠,将寿司推回叶友希面前。 见他眉头一挑,似乎质疑眼前的食物冠错了名,她换上一副晚娘脸装兇,「怎么,有意见吗?」 「小的不敢。」他笑了,露出一排洁净白牙。 犹带稚气的俊秀笑顏,眼神无心而温煦,让她驀然一愣,有什么悄悄攀上心头;她怔怔凝视着他,他微笑回视,踌躇的剎那,一缕微妙的情感掺入,单纯的眼神交会悄悄变质,在她眼神不自觉地漾柔时,他驀地脸色微变。 「友……」她想开口,他却猝然低下头去。 她凝视着他低头用餐,不再多说,纤臂轻轻环抱在胸前,环抱住溢满心头的温暖与平静,微微失神了。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?没有生死许之的沉重,而是一种愜意自在的气息,虽仍不如对梦中男子那般铭心鏤骨的爱恋,但此刻,如果他开口邀她,她愿意推掉晚上的相亲饭局,赴他的约。 这是她想要的火花吗?她终于能摆脱宿命,对皇子以外的人动心? 「你相信前世今生的说法吗?」 叶友希收敛好紊乱心绪,才抬起头,看着她严肃的娇顏,「我相信。」 「很多前世今生的例子里,都保有上辈子的记忆,那么现世不就只是过往的延续吗?」 他思索片刻,「我不认为再世为人只是延续,毕竟成长的环境、遇见的人与事都有所不同了,人格和个性不可能完全不变。不过,知道自己上辈子的经歷,多少会產生影响,特别是……当时发生过某些震撼的事的话。」 「既然是震撼的事,想必会念念不忘,这么一来,生生世世都是在重现过去的一切,重新活过的的意义在哪里?」她微显激动,「活着的意义不该是创造吗?创造新的生活,新的感情……」 忽见一名气质高雅的女子探头进医护室,是傅瓏树的母亲到了,她连忙起身。 叶友希望着她与傅母走入屏风后,眸底添了一抹深思,「也许活着,只是为了再有一次机会。」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?他从未深想这一层,从有记忆以来,他就在寻找前世,从未质疑过为何要这么做。 当年有太多错误,让他与她擦身而过,他抱恨而终,所以执着寻觅,他不在乎生命是不是延续,是不是有意义,对他而言,活着就是等待,是为了与她相遇,轮回是神的慈悲,让遗憾得有补偿的机会。 而找到她后,再也不放手。 他轻吸口气,毫不犹豫地将方纔瞬间的悸动逐出心房,心中的净土,依然只为她保留。 第四章(一) 她十五岁那年,西紇民间发生飢荒,他请命前往賑灾。完成使命后,他又往南部勘查水道。 这一去,就是整整一年。 他每个月让人捎信回宫,给他父皇的总是厚厚一叠,不外是进言水道哪儿需要疏濬,哪儿需要开挖新水道,请求派出物力人力,关切的全是民生疾苦。 给她的只是薄薄一、两张信,他知道她不爱胭脂或首饰,偶尔附上新奇玩物给她,更多时候除了信纸,别无他物。 她庆幸自己跟着他读书识字,才能看得懂。他在信里叙述新鲜见闻,提及他到了何处,遇到哪些民族,他们有何种风俗民情。 除了皇帝与皇后,他只写信给她。她总贪心地读着每个字,读唯她才有的这份心意。 这也是她十岁以来,第一回他们没一起过生日。 她生日那天,姊姊缝了件小袄给她,她却怏怏若失,直到收到他差人快马兼程送来的礼物——一幅他亲笔绘製的,她的画像。 画中的她捧着一本书,倚在树旁,笑靨嫣然,神态端庄,嘴角却噙着一丝顽皮,活脱是她平日模样。 她对画怔愣良久,他们真的有一年不见吗?一年不见,他还能将她的模样记得如此清楚,就如她也没一天忘了他。 以为自己最重要的是姊姊,不知不觉中,他也在她心里佔了一席之地啊。 与他分开,她才明白了思念的滋味,幽然深切﹑如影随形,一想深,便如针扎入心,微微刺疼,而又渗着淡淡甜蜜。 但当皇后与姊姊间谈间提起,不少友邦派人来向二殿下求亲,皇帝有意从中为他选立正妃,她初次为人骚乱的芳心渐渐冷却了。 他是她的朋友,也是尊贵的二皇子,将来登上帝位,正后之外,尚有嬪妃无数,就如他的父皇一样。 在坐拥江山的帝王之家,他与她青梅竹马的情谊,渺小得不值一提。 即便如此,一听说他回宫了,见过皇帝后便独自进入御花园,她仍是按捺不下雀跃,匆匆赶去见他。 御花园佔地辽阔,她毫不犹豫地直奔东北角上的小亭,往日他们下了太傅的课,他不必练武的日子,他们常待在那儿,她伴着他练字、作画或看书。 接近亭子,她放轻了脚步,自枝叶间望去,果然看见一抹苍蓝色的端凝身影端坐桌前。一年不见,他身形抽长许多,他右手执笔,一幅长卷摊在桌上,正在上头写字。 她想上前,不知为何,一时却情怯了,傻傻站在桃花树后,直到他似乎察觉了什么,俊顏往她这边一侧,又转回头去,温嗓笑意隐隐。 「小喜,你又逃课了?」 她闻言一怔,瞋道:「什么『又』逃课?是太傅这几日染了风寒,没给我上课,你不在,太傅要我天天跟着他习字,我一天也没逃,你不信可以去问太傅!再说,我不过是十岁那时坐不住,太傅上起课来总是两个时辰不放人,我闷得偷偷溜走罢了,也才几回,你老爱拿这些这事取笑我……」不服的辩解在他回眸向她望来时,声音渐低。 他逐一扫视过她玉白容顏,娉婷体态,披散的发丝如流泉,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,娇艷若玫瑰,与她姊姊有几分相似。西紇以十六岁为成年,分别之前,他们都还是孩子,如今已是论及嫁娶的年纪。 他以一种全新的复杂眼光凝视着她,「……你长高了。」 「你也是。」她眼眶微润,注视着他愈发俊秀沉稳的脸庞,盼了一年,终于再见面,才明白惦念有多深。 她走入亭子,看着他摊在桌上的画卷,「在画什么?」 「这一年,我每到一个新地方,就提笔将那儿的风景画下,註明那儿有些什么问题待解决,画得多了,索性连接成这幅画。」 她摊开画卷,上头有山有水,飘逸灵动的笔致间,皆是他对黎民百姓的爱护,中段却图兀地空白一片,仅描绘了一名稚龄女孩,女孩病容憔悴,嘴角带着靦腆微笑,眼眸却空洞无神。 「她是铃女。」 她闻言愕然,「她就是铃女?」 传说中,铃女是天神身边的仙子,代代转生于世间,身怀治病异能,替上苍照拂他们西紇国子民。他行前曾说要拜访铃女,但画中分明是个瘦弱丫头,不像身怀济世救人之能。 「若非亲眼见过她治疗病者,我也难以置信。」歷来铃女总是一出世便有祥兆,这位年幼的铃女却迟至八岁才被发现,而且一出生就眼盲,不似以往铃女百病不侵。 民间因而悄悄流传着,这是因为西紇气数将尽,即便是天上仙子也难以措手。 说这些话的人,都被他父皇派人暗中料理了,但国家气运,岂是塞人之口,就能挽救? 她端详他笔下逐渐成形的景致,越看越狐疑,「你画的是哪儿?我好像见过……」 「你自然见过,这是你们岮佗族的白莹山山麓一带。」 她又惊又喜,「你去过我家乡?」 皇帝颇宠爱姊姊,连带对岮佗族的照顾也多了,年年都有赏赐,族人生活无虞,他特地前往,莫非是为了她?他曾提过,有朝一日想去她成长的地方瞧瞧,她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…… 「我在那儿待了半个月,才啟程回宫。」他脸色颇有遗憾,「我原想求见祭灵舞,但全族唯一懂得祭灵舞的老嬤嬤,不愿演给我看。」 她一笑,「你去的时机不对,石嬤嬤固守传统,只肯在年夜跳舞。」 他是皇子之尊,大可命令老嬤嬤,却低声下气地求恳;倘若是性格霸悍的尧军殿下,恐怕会不择手段,逼老嬤嬤就范。 想起近来宫里的流言,她神色转为郑重,「据说,皇上近来打算立太子,尧军殿下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,又立有战功,于情于理都该立他才是,但皇上属意的是你。」她不爱这些权势斗争,只是置身其中,难免听闻。 「我们西紇以武立国,皇兄英勇善战,我原是比不上他。」朝中原就分为两派势力,各自拥护他与兄长,即使他不在宫里,仍有人不断将消息传入他耳中。 他黯然轻叹,他无意于皇位,但父皇自来偏爱他,而这涉及数十人仕宦前途的立储大事,并非他一句拒绝,就能置身事外啊。 「皇上……还打算为你立妃。」 第四章(二) 他闻言瞥向她,她却很快低下头去。 他将笔饱饱蘸了墨,继续挥毫,才淡淡道:「这事,我方纔晋见父皇时,他就亲口对我说了。」 她眼望别处,语气强作轻描淡写,「邻国派来求亲的使节,络绎不绝,国内也有好些大臣想让女儿成为太子妃,皇上恐怕难以抉择吧。」 「嗯,所以他让人将求亲者的身家背景编写成册,说让我自己拣个喜欢的。」 「他当是点菜吃吗?还写了菜单给你……」惊觉言语放肆了,她慌忙改口,「这么一来,你可要伤脑筋了。」 「也不见得,娘娘近来玉体有恙,等她康復了,再来谈我的婚事也不迟。」 他注视着她黯然别开的娇顏,轻声问:「来求亲的有谁,你多少也有耳闻吧,依你之见,我该挑哪位公主或官家千金?」 他居然问她? 她低头盯着鞋尖,僵声道:「这是殿下的终身大事,小喜只是陪嫁的丫头,殿下怎来问我?我又哪里有置喙馀地?」 他暗暗抿笑,她唯有恼了他时,才会赌气地称他殿下。 这些年来将她带在身边,他宠她、纵容她,不要她怕他,她也如他的愿依着原本活泼娇憨的性子成长,她懂分寸,即使待她亲切如皇后,她也从不恃宠而骄,一直恭谨有礼。 她只在他面前放肆,他允许的、他喜欢的放肆。 他凝视她,眼眸透露温柔,润了润紧张乾涩的唇,「那么你总该知道,娘娘说……你若愿意,我也能选你为妃。」 「皇上却说,我不过是出身少数民族的贫家女孩,若扶作正妃,却让那些名门闺秀当姬妾,不成体统。」她涩然一笑,「你去过我们岮佗族,也该知道,我们族内是一夫一妻,从无三妻四妾这回事。」 这些年在宫里受的是西紇教育,但她骨子里依然是岮佗的女儿,岮佗族讲求的是忠贞,夫妻二字仅代表两人的结合,容不下第三者。姊姊能忍受与人分享丈夫,她不能。 即使她后来想得清楚,这意味着他生命中将进驻另一名女子,取代了她,从此与他一同迎接晨昏、分享悲喜,与他相伴一生,一思及此就让她胸口酸楚,她仍不愿成为多女同事一夫的其中之一。 然而,明明下定了决心,她鼻头仍是不争气地酸了,想找个藉口脱身,却听他平稳的嗓音响起。 「真巧,我也是如此想,除了正妃,我无意多收姬妾。」他握住她发颤的柔荑,「而我的正妃,只会是一人。」 「是……哪个人?」 他淡淡扬笑,「是谁这样问,就是谁了。」 风暖,桃花香气瀰漫,树叶沙沙作响,她的心跳彷彿停了,犹怕是自己会错意,訥訥道:「我不奢望当正妃,也不想当侍妾的……」 他重申:「除了正妃,我不收侍妾。」 「可、可是……」他的掌心沁汗,紧紧捉着她迟疑发热的小手,「皇上不会准的……」 「他不准,我也只拿这句话回他——我的正妃,只会是一人。那些公主、千金我没见过,你却是从小到大陪着我,我懂你,你也懂我,我知你不喜繁丽的宫装打扮,你也知道我不喜欢习练武艺,而且……我喜欢你。既要相伴一生,至少该找个喜欢的人,不是吗?」 她彻底傻了,呆望着他微红俊顏。 他眉一挑,「你不喜欢我,不想嫁给我吗?」 「不,不是!」这一说好像急着想嫁给他似的,她无措地红了脸蛋,「我没想那么多……」 小手依然被他紧紧握着,她愈发慌张,想挣脱,不小心碰动了桌上砚台,墨汁溅出,染上画捲。 她急忙抢救,一叠声地道歉,他嗜好作画,每幅画皆善加收藏,这一幅更是意义非凡,却让她弄污了。 「不要紧,只是沾到边。」他拉住她忙碌的手,坚定双眸锁住她醉人的晕红小脸,索求答案,「你喜欢我吗?」 她是岮佗的女儿,身体里流着辽阔天地养育出的坦率血液,在他面前,她更从无隐瞒。 她注视着他动情的热切脸庞,轻轻吐出埋藏许久的悸动:「我喜欢你。」 他儒雅温和,西紇崇尚武勇,他却不爱抡刀动枪,只爱作画,旁人虽喜爱他的毫无架子,私下不免认为他过分软弱,少有人知道他武艺超群,绝不在兄长尧军之下。 他心地仁慈,将心思都摆在百姓身上,不为沽名钓誉,是真正体惜人民。他俊秀出色,她倾慕他,并非对于皮相的惊叹,他温柔良善的性子,才最是教她倾心啊。 他闻言笑了,强自克制搂她入怀的激动,在她柔软掌心印下无比珍惜的一吻,「等娘娘痊癒了,父皇若再问起婚事,我就跟他提,要立你为妃。」 在尚不解情爱的年纪,会喜欢与自己同年的她,泰半是出于久居深宫的寂寞,而今想留她在身边,是日久而生的情谊掺入了奥妙情愫,当分离这一年之中,他想起她的时刻与思索民生疾苦的时候一样多,他便明白,今生今世,他只要她。 他满心欢喜,暗自揣想届时该如何开口,没料到皇后就此一病不起,三个月后与世长辞。 父皇为了排遣失去爱妻的痛苦,离宫游猎,他也因代父皇训练京师驻军,离开宫城,她与姊姊顿失倚仗,变故由此而生。 他的美好憧憬就此变色,碎成片片—— 第四章(三) 怀旧风格的餐厅里,灯光昏黄,气氛亲暱而优雅。 苏淡樵一身灰呢长裙,颈上安置着洁白的羊毛围巾,长发轻松披散着,露出淡妆的姣好脸庞,摘下了呆板的眼镜,她一双水盈黑眸更显几分令人难以正视的清艳,慵懒目光似盯着壁柜里的木雕小火车,眼角馀光却总是溜向角落那桌热络的少男少女。 「……我在市政府的工作很稳定,休假、福利当然不用说了,偶尔内部员工也会自己办出游,不过,我还是习惯假日时做些自己的事。」 餐桌对面的女客显然心不在焉,詹智齐暂停刀叉,轻问:「苏小姐,我让你感到无聊吗?」 苏淡樵回神,「不,我只是……想点事情。」暗责自己,提议摆脱由父母陪同见面的传统相亲方式,直接单独见面吃饭的可是她,却频频分心,未免太不尊重人家。 她强迫自己专心在眼前的男人身上,解释道:「角落那些孩子,是我服务的学校的学生,所以我多看了几眼。」 角落的男孩女孩们,偶尔向她这边投来好奇的视线,又赶快收回。她明白,他们不敢过来打招呼,一半是因为她平日在学校里毫不和蔼可亲,一半则是因为她和个男人同桌,他们识相地不敢来打扰。 而其中有个男孩从头到尾正襟危坐,一眼都不曾看向她,她就是想知道他何时才愿意抬头「发现」她,才频频注视。 「哦?」詹智齐闻言松口气,也往角落瞥了眼,「我老是被人嫌枯燥,讲话内容跟不上时代,真怕我老毛病又犯了,让你无聊。」 「一点也不。」老爸深知她欣赏的类型,眼前男人也是黝黑俊朗,穿着乾净整齐,言谈举止彬彬有礼,第一印象无可挑剔。 「我也想过拓展生活圈,不过感兴趣的就是那些,登山、集邮、下围棋、读些歷史书,连电视都不爱看,要不是最近热门的西紇研究,我那架快长蜘蛛网的电视机还没机会运作呢。」詹智齐苦笑自嘲,「这么落伍的嗜好,难怪我相亲十多次,全都失败。」 「我也喜欢读歷史啊,只能说你和相亲的对象兴趣不合吧。」她明眸微闪,那双将她忽略得很彻底的眼光总算愿意看她了,在她收回针对他的视线后,才沉默地、紧绷地,悄悄地望着她。 「相亲次数嘛,我略胜一筹,你正好是我第四十个对象。」 「四十?」詹智齐差点喷出刚喝进嘴里的咖啡,惊愕地注视眼前明艳动人的美女,「以你的条件,会接受安排跟我相亲,我已经很受宠若惊了,你别为了安慰我,就编个这么惊人的数字。」 苏淡樵一笑,「是真的,不是编的。条件好坏又如何?碰不到对的人,即使完美无暇,也可能孤独一生啊。」 詹智齐深深注视着她,「我有机会,成为对你而言对的人吗?」 她闻言,美眸瞥向他,静静凝视;他显得紧张,目光诚挚,洋溢对她的欣赏。 据她所知,他已三十三岁,相亲的目的就是结婚,整晚的话题也都绕着他的工作、经济状况打转。他是个务实的男人,奉行先谋麵包后谈爱情的道理,若与他共组家庭,生活稳定是毋庸置疑。 人生在世,求的不就是个稳定吗?惊涛骇浪是不得已,也不是人人能承受,不论前世或现在的她,都只想当个普通人,拥有一份平凡相守的幸福啊。 眼前男人明显对她很有好感,她对他的感觉也不恶;她暂且忽略角落那双灼灼视线,漾开同样真诚的柔笑,「不试试看,怎么知道呢?」 「哇——助理小姐笑了欸!」角落里女孩们陶醉地吱喳一团,「不愧是大美女,笑起来好漂亮哦!我就说嘛,那俊男一定是她男朋友,才能逗她开心啊!」 「是相亲吧?我听我们班长说,英文科的李老师前几天想约她,她还说要相亲,哪会这么快就有男友了?」 「友希,你别再看球衣了啦!」一把抽走同伴手上的样式书,「快说,你借住在苏小姐家,那男的到底是她男友,还是相亲对象?」 叶友希不想没事做,转而拿起红茶慢慢呷饮,「那是她的私事,我不知道。」 「靠,你和尚啊?跟这么漂亮的美女同住,是我的话,早就连她三围都摸清楚了!」 「你们这些色男生,就会想这种不正经的事!」女篮队员们集体嗤之以鼻。 「喂喂,这是我们总务股长的胡言乱语,别把我们篮球队其他的正直好青年算进去……」 「各位,」叶友希试图提醒正事不管、间事聊得很开心男女球员,「我们应该快点决定选哪套新球衣吧?」 今晚男篮、女篮各派代表聚餐,是想讨论出几套共同的球衣款式,结果八卦淹没了正题,餐点都吃完了,结论还没出来。 他遂放弃了,不着痕跡地将球衣样本抽回来,继续翻看,不想跟大家乱聊,也不想看她与那陌生男人言笑晏晏的融洽模样。 「友希,」女篮队长挨近他,「心情不好吗?」 「没有。」他淡道,连自己都听得出嗓音的言不由衷。 「是吗?可是你今晚特别安静呢。」秀美女孩不掩爱慕地瞅着俊秀稳重的他,轻问:「是因为那个你喜欢的女孩吗?」 「不是。」淡然的语调,明显不希望她踰越朋友的分际,探询太多。 女孩不安地扭着双手,「友希,上礼拜我跟你告白,你说你有喜欢的女生了,但是她不知道,所以你在等她,你要等到什么时候?」 「一直等下去。」 「你不是认真的吧?」明知他从不信口胡诌,女孩俏脸发白,「守着一份没有回应的感情,不是很累吗?为什么不放弃呢?」 「我当时回答你,我们只能当朋友,你也不肯放弃,难道不累吗?」 「我……我没办法啊。」课业、球艺皆耀眼的聪慧女孩生平首次面临感情事,却是束手无策,「我喜欢你,不想放弃啊。」 「所以,你该明白我的心情。」所以不忍强硬地拒绝她,强烈的感情伴以绝望苦候,囓咬得心口血跡斑斑的痛苦,他比谁都了解。 「我去结帐,你跟大家说一下,我们该回去了。」再谈只是让女孩伤心,叶友希逕自起身,走向柜台。 第五章(一) 我喜欢你。 记忆中青春娇艳的少女这么对他说,闪耀如夜星的纯净眼眸望着他,如许下承诺,如交换一个永恆的誓言,要他牢牢记住。 情爱的花,需要倾注深情灌溉,但唯有他在支撑,这朵花儿凋落,恐怕是迟早的事。 他在坚持什么呢? 偶尔强迫自己去想,一生都遇不见她的残酷可能,有个小小的疲累声音企图动摇他:放弃吧,你执着的是数十亿分之一的机率;放弃吧,去爱个她也会爱你的女子;放弃吧,就像苏淡樵和那男人那样,被人介绍着认识,不也相处愉快? 今早出门前,苏爸殷殷叮嚀她晚上要相亲,她兴趣缺缺地勉强答应,现在看来,苏爸可以不再担心她的终身大事了。 逃避不看她,是因为成双的人影太刺目,提醒他的孤独;偏偏管不住的目光总要逮个她不注意的缝隙,偷偷覷去,讶异着彷彿千年不融的冰山美人,也有如遇春阳般温暖可人的时候。 她少笑的程度,几乎要让他以为,他与苏爸、蒋伯伯,才是少有殊荣目睹她笑顏的幸运儿,而今证实他错了,她是朵挑剔、有所坚持的花儿,只在她选择的人面前盛开。 叶友希刚拿出钞票放在柜台上,一口清柔嗓音在身后响起。 「麻烦,三号桌结帐。」苏淡樵挨到他身边,瞧着被她吓一跳、不自在地避开眼神的大男孩,微笑道:「好巧,你也和同学来这里吃饭。」 「教练建议这里不错,就来了。」他望着墙上一幅枯枝拼贴的画,不看她略加妆扮就美得令人心惊的容顏,「你和那位先生,看起来很愉快。」 「你和你的朋友们看起来也很开心啊。刚才跟你讲话的女孩子很可爱,待会跟她另有节目吗?」 「你专心陪你的男伴,不必当月老,乱点鸳鸯谱。」警觉自己的火气,叶友希僵硬低头,「她只是朋友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」 为何兇她?她有权选择和哪个男人谈笑风生,就算他为此隐隐悵然失落,也怪不得她,他又是哪来的资格感到失落? 「抱歉,只是开个玩笑。」苏淡樵将一叠印刷精美的纸片递出,「我的男伴给了我一些电影招待券,你和朋友们去看吧。」 「谢谢。」他收下,不再多话。 两人就此沉默。 苏淡樵假装翻阅柜台上的菜单,自眼角打量闷不吭声的男孩。 自从那天在医护室以后,他就有意回避与她过于熟络,在医护室帮忙时他尽可能找事做,回到家几乎都关在房里温书,非说话不可时,他总以最简洁的字句沟通完毕,便匆匆找个藉口离开。 这教她纳闷不已,一顿失败的中餐应该不至于让他记恨,她是哪里做错了?她既非青面獠牙,也非言语可憎,她只是……想跟他聊几句,这样不会造成他的困扰吧? 老爸叮嚀她要照看他,但她想找他,非关责任,纯粹是想……找他,即使只是言不及义的间扯,即使只是相对无语,即使方纔与詹智齐说笑,她有一半心思仍悬在他身上。 「……自己喜欢的人和喜欢自己的人,该选哪个?」 苏淡樵一怔,瞧着眼前有感而发的大男孩,灯光投射在他低垂的睫毛上,形成几许抑鬱的暗影。 她顿时领悟了,是为了刚才那女孩吧?青春期的孩子总是彆扭,她刚才一定是问得太直接,脸嫩的他才会恼怒撇清。 「当然是爱自己的人。」 叶友希微震,不解地回眸望着她唇边乾脆俐落的浅笑。 「两情相悦是最理想的状况,如果掌握不住自己爱的人,连第二喜爱的也不要迁就,选爱你的人,让她疼你,弥补你对感情的缺憾。」 看穿他的疑惑更浓,苏淡樵淡淡扯唇,「有些人或许是慈悲的神明,愿意无私地付出大爱,我寧愿被人捧在掌心呵护。」 「这样并不公平吧?」叶友希注视着她,总觉那故作轻快的明亮娇顏,是在赌气强撑,「怀着对别人的感情,跟另一个人在一起……」 「我还没说完呢。一旦选了,就跟无缘的那个一刀两断,从此心里只放着你选的这个人,永远只有他。」她眸光迷濛,轻道:「我很自私的,与其自己受苦,不如别人受苦。」 对于詹智齐,没有非他不可的强烈执着,今晚换成是任何人来相亲,只要感觉不错,她就会试着与对方进一步交往,若真有缘携手一生,对方很爱她,而她也会忠心于他,即使没有浓情烈爱,至少相敬如宾,也算对得起他了。 前世的鬼魅,烟消云散吧。 忙得团团转的服务生总算将她的零钱双手奉上,她轻侧过头,发丝飘出一道柔美弧度,瞥向欲言又止的叶友希,微笑问:「怎么,还满意我的答案吗?」 他难以答覆,迟疑地注视着她收好零钱,「他让你付帐?」 「各付各的,我们另外决定了节目,他去开车了。」苏淡樵向逐渐靠过来的少年少女们頷首招呼,不在意清晰的音量被听见,「麻烦你转告我爸一下,不必帮我等门了。」 围上来的同学们对那翩然离去的窈窕背影嘰喳着什么,叶友希全都听而不闻。 她从头到尾,笑着侃侃而谈;但她幽幽眸底绝望激烈的痛苦,连带将他拖入矛盾的泥泞中。 被爱真比爱人好吗? 「友希?」女篮队长怯怯地挨近他,不明白他抑鬱的神情所为何来。 人心,真能轻易一刀两断吗? 叶友希望着那抹灰色纤影轻盈地淡出视线,捏紧手里异样沉重的票,有生以来第一次,试图斩断与前世的联系:「我有电影票,要看吗?」 第五章(二) 皇后过世了,皇帝哀痛过度,不能平復,出宫散心。 原定数月一次的京师驻军操演,他代父皇校阅,领军离城三十里。 她原以为不会有什么事,不料他离开才两天,变故陡生。 姊姊入宫封妃后,与她曾有白首之约的卫大哥仍任宫廷侍卫,或许皇帝对夺人所爱也有歉疚,反倒升了他几级。宫廷侍卫能在宫内走动,即使是后妃聚居的后宫也能自由出入。 綾妃指摘她姊姊与卫大哥私通,大皇子尧军下令将卫大哥关入天牢,命宫廷侍卫守在她姊姊房外,将她幽禁,待皇帝回来发落。 陪着姊姊的她看见,数年来一直安于琬妃身分的她颓坐在床沿,令眾妃又妒又羡的绝美容顏惨白无神,不哭不闹,翻来覆去地只说几句话。 「我们什么也没有,只是看一眼……我身边总是有宫女,他身边总是有其他侍卫,我们只能在错身而过时,彼此相望一眼,连话也没说一句……只有一眼……」 她从未见过温婉的姊姊这般情状,口拙地安慰,「尧军殿下他、他一定明白的,不过綾妃是皇后娘娘的妹子,是他姨母,他总得做个样子,卫大哥和你之间清清白白,他一定明白的,他一定明白的……」 姊姊一双失神娇眸缓缓落在她焦虑的小脸上,悽苦眼瞳发出异光,「他明白,那又如何?」 「他明白,所以……所以他会放了卫大哥的。」她灵光一闪,「我去求他,求他放了卫大哥!」 侍卫奉命看守的是她姊姊,毫无阻拦地让她出房,她问明了尧军殿下正在御书房,拔腿直奔而去,小手紧紧握住从不离身的荷包,里头收着那一百零八个喜字玉鍊。 她好慌好怕,可是害怕不能成事,疼爱姊姊的皇帝不在,珍宠她的他也不在,无人会帮助她们,她只能靠自己。 「不。」御书房内翻阅兵法的大皇子冷冷丢下一字,连头也未抬。 「侍卫出入后宫是常事,不能因为卫大哥和我姊姊旧日有情,就认定他们会藕断丝连。」 她跪在地下,坚决注视那张无动于衷的英俊脸庞,「朝廷上下皆知,殿下文武双全,英明果决,难道连这一点点是非都判别不清?」 尧军冷酷眸色向她一瞥,「那又如何?」 与姊姊同样的四字,教她猛地生出一股生路已绝的不祥之感,她大起胆子,直言道:「那么殿下就该知道,綾妃是嫉妒我姊姊受宠,才诬陷于她,殿下怎能纵容这事——」 「要控诉我包庇姨母,你该找的是善吾,不是我。」大掌漠然一挥,「撵她出去。」 粗鲁的侍卫将她扔出御书房。 她摔跌在地,盯着雕花红木门在眼前决绝关上,晶澈大眼酝满雾光,不是因为摔疼,是悔恨与心焦。 是她蠢,忘了綾妃是尧军的亲姨母,忘了尧军不满父皇有意立幼弟为皇储,忘了后宫争宠也是庙堂争权的缩影,她与姊姊早被归派到善吾一边,向尧军求救是缘木求鱼。 她粉拳握得死紧,指甲嵌入掌心,渗出血丝,向门内高傲无情的皇子怨毒立誓:「你今日见死不救,我记住了。」 她转而奔向天牢,期盼能见卫大哥一面,看守的狱卒将她拦阻在外,而綾妃的贴身侍女却领着一班侍卫扬长逕入。 她从白昼等到入夜,又到黎明,直到那名侍女领着侍卫离去,换班的狱卒才愿意为她问一声卫大哥的情况如何。 得到的消息是,那侍女命人对卫大哥用刑,要逼问出他与她姊姊通姦的证据,竟将他活生生拷打至死,而他至死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。 她闻言,脑中轰然混乱,蹣跚地举步回姊姊寝房。 最后一丝指望,是皇帝快快回来。綾妃虽嫉恨姊姊,也不敢光明正大对付皇帝爱妃,只要挨到皇上回宫,无凭无据之下,皇上必然相信姊姊的清白。救不了卫大哥,至少她不会让人动她姊姊一根寒毛…… 但当她推门进入姊姊房内,赫然看见姊姊在樑间自縊,身子早已冰冷多时。 第五章(三) 一身白衣的姊姊,悬吊在樑上,她眼角口鼻流出丝丝鲜血,那圆瞪的双眼含悲带怨,死不瞑目…… 「……小喜,小喜?」 声声急切,鑽入她破碎狂乱的梦境……是梦吗? 她疲惫睁眼,一张焦急俊顏落入眼底。 「你醒了,醒了。」目不交睫地守她两昼夜,他欣喜若狂,又怕惊动此际脆弱如琉璃的她,轻声道:「你在你姊姊房里晕过去,已昏睡两日了。」 她听而不闻,恍惚地扫视一室华贵摆设,是他的寝宫,他疲累的脸庞凝视着她,满是心疼与怜惜。 她木然的眼光彷彿什么也看不见,「姊姊呢?」 「我吩咐了人入殮,停柩在她寝宫。她留书一封,说她以死表明清白,请父皇在她身后好好善待你。」他紧握着她冰凉小手,一听宫内出事,他快马赶回,仍是迟了一步,至少保住了她。 不是梦……她眼眶无泪,喃喃道:「姊姊丢下我,走了……」 「你还有我。」他轻抚她曾嫩若鲜花的颊,如今憔悴灰白,他自责不已,「若我在宫内,绝不会让此事发生。」 她不语,灵动黑眸毫无生气,彷若魂魄已随她挚爱的亲姐而去,坠落至幽暗深渊,听不见他的关切,看不入他的焦急。 「小喜?」 他猛地想起,她小名唤作小喜,是因为大悲大喜,于她有碍。他额际泛起一层不安冷汗,轻唤:「小喜?小喜?」 连唤数声,她才迟疑地抬眸向他,他心定了些,「我让人准备了你爱喝的莲子粥,你先吃一点吧。」 他唤人送入汤品,扶她坐起,而后屏退服侍的宫女,亲手餵她。 羹匙将触及她唇,始终静静由他摆佈的她忽道:「如果你在,姊姊就不会死吗?」 他一怔,慨然道:「若我在,连那名侍卫也不会枉死,我必定阻止綾妃,不教此事发生。」 「可是你不在。」 他闻言歉疚,「往后,我会时时刻刻陪着你,不让任何人……」 「即使你在,宫廷侍卫是尧军殿下亲自训练,不会听你号令。」她眸光空茫,喃喃囈语。 「今日若是姊姊失宠了,惹恼皇上,皇上要杀她,你也救她不得。姊姊总说:我不犯人,人不犯我,可是姊姊不欺人,别人却要欺到头上来,无权无势,只得任人宰割。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,受逼不过,最后投繯自尽,归根究柢,都是权势二字……」纤瘦身子猛地被一扯,雪白脸庞埋入他胸口。 「别说了。」她一滴泪也不掉,却眼神死寂地这般喃喃诉说,令他不由自已地惊恐。 「我要杀了綾妃,杀了尧军,为姊姊报仇。」她静静靠在他胸口,他看不见她眼底着魔般的坚决,她的话语却狠狠刺入他的心。 「别胡思乱想,谋害皇族是死罪,琬妃遗言要父皇照顾你,她要你活着,不是要你报仇。」 她木然不动,姊姊死了,她根本不想活下去啊。 「就算是为了我,别想报仇,好吗?」 为了他? 她任由他温暖双手捧住自己僵白两腮,他焦灼墨瞳烙印入她眼底,他声声急切唤回她远颺的神智,然而方纔掠过脑中的狠毒计画,已无他的位置。 他舀起热粥餵她,温言道:「我已派人告知父皇,待他回宫,定会为琬妃主持公道,你且耐住性子……」 等皇帝回来,她就要离开他了。 她已明白,倚靠别人的权势,不如自己抓牢权势,自己保护自己。 她怔怔瞧着他温情抚慰的俊顏,她还没有告诉他,想到要成为他的新娘,她有多么雀跃,她留意嬪妃们的衣料首饰,幻想她的嫁衣会是什么模样;女官们谈起过去她能逃则逃的繁复宫礼,她竖起耳朵聆听;她更认真上太傅的课,努力学习琴棋书画,为了要配得上他的洋溢才情。 短短数月的美梦,就要结束。她的心意未变,却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妻了。 他……一定不会原谅她的。 「这粥,我着人特别煮得稀烂些,较好入喉,另外还备了鸡汤,你若想吃些什么……」他暂且搁下羹匙,要替她拉好锦被,不意她凑了上来,沾着莲子香气的唇印上他的。 他愕然,手里碗一滑,热粥洒了一地,莲子香味大胆侵入他口中,迅速扰乱他呼吸。 「小……小喜?」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偎贴入他怀中,怕她摔下床,他连忙扶住她腰身,宫女为她换过衣物,此刻她身上唯有一件薄衣。他不敢妄动,俊脸已燥红一片。 「抱我。」她软声低喃。至少,当一夜的夫妻吧…… 她亲吻他,纤细腕臂攀附上他微颤的修长躯体,点燃青涩的火苗。她恋恋抚触他温雅眉睫、俊秀脸庞,当她的小手解开他精绣的长衫,触及他胸膛发烫的肌肤,他闷吟了声,猝然将她压入床褥中。 他情难自抑,深深地、一再地吻着他珍爱的女孩,狂热又虔诚地碰触她一身柔腻,一眼就择中了她,呵护她在他羽翼下长成,等着她与他比翼,一生一世伴他飞翔,她的一切早已融入他骨血,他们彼此相属呵。 「善吾……」头一次唤他的名,她怯怯地,他的身子压迫着她,他的唇贴着她颈上搏动的血脉,她羞涩闔眸,不怕也不悔—— 他却让这一声震回了神智,硬生生止住了激烈缠绵。 他咬牙,伏着不动,长衫的玉扣落在她光裸胸口,随着剧烈呼吸次次轻点她泛红柔肤。 「……我要立你为妃。」他温润的嗓音变得粗嗄,不愿在名分未定时就要她,欲拉上她衣衫的手却被她扯住。 「抱我!」她绝望地祈求,祈求此生与他唯一的一场缠绵繾綣,「抱我,善吾!」 他咬牙,竭力抗拒体内窜动的情慾,深深喘息半晌,终于还是拉好她衣衫。 「还不是时候,要等到……完婚那日。」他在她酡红娇靨上一啄,无限珍惜爱怜,「你值得正妃之位。」 她闭上眼,流不出的泪在眼底化为死寂的冰。 她既醒了,他隔日便要赶回京师驻军的训练,吩咐宫女善加照料她,她坚持搬回亲姐寝宫,他也由她,但命人每日将她起居情形修书一封,快马送给他。綾妃的目标只是剷除宠妃,她应当安全无虞。 每日送来的信中叙述,她似无异状,只是独自关在亲姊寝宫内,镇日不出,而他写信给她,她一封也不回。 七日后,父皇归来,驻军训练也结束,他单人匹马,仅带了数名护卫,赶在军队拔营之前飞驰回宫,回到宫中时已是深夜。 他不及卸甲,也不及面见父皇,直奔琬妃宫室,然而一问宫女,她命人开了宴席,正与皇帝共饮。 他起了疑,不要人通报,悄步走到寝房之外,往半敞门扉里一望,不由得惊愣原地。 桌上杯盘狼藉,宫女侍立两旁,他父皇苍老的脸庞带着哀戚与酒意,注视着席前翩然起舞的少女。 她盛装打扮,身着她不爱穿的飘逸宫裙,满身她不爱佩戴的环珮叮咚,莲步轻移,踏的不是她家乡的祭灵舞,而是她不爱的宫廷舞。 她不像她自己,却像她柔顺婉孌的亲姐,她跳的是她亲姐最擅长的舞,她的首饰衣装就是她亲姐的遗物,她的亲姐似乎就盘据在屋樑上,幽幽俯瞰。 他震惊得动弹不得,看着她一舞已毕,在皇帝面前盈盈跪倒。 「这是姊姊生前最擅长、皇上也最喜爱的舞,小喜盼能以此告慰皇上与姊姊,因此大胆献丑了。」 「你跳得很好,很好。」他的父皇拭去眼角泪光,伸手欲扶起她。 「小喜不起来。」她垂首不动,语调坚决凄婉,「姊姊受人诬害,自尽身亡,皇上若不为姊姊申冤,就请赐死小喜,让小喜随姊姊去吧。」 他只觉背脊窜上一股惊悸寒气,以父皇对琬妃的宠爱,她该知自己不必如此做,父皇也不会坐视不理,她做这些事、说这些话,全都是别有用心…… 「傻丫头,朕若让你受半点伤害,怎对得起琬妃?」皇帝托高她嫩白下巴,凝视她酷似琬妃的秀艳容顏、楚楚眼波,眼神渐露痴迷,「你很像你姊姊……」 他挺拔的身躯剧烈颤抖,骤然明白了她的用意,听见她命人另开筵席,要与他父皇转入内室,他又恼又急,迈步就要闯入。 「殿下,」守在门畔的宫女立刻阻住他,囁嚅道:「小喜姑娘说,今晚你若踏进这道门,她就在你面前自刎。」 他震骇地止步,血液彷若冻结。 她怎能如此做?为了仇恨,拋弃生命,拋弃一切,拋弃与他相守的诺言!为何不等他回到她身边,为何不与他商量,为何弃他而去? 他有几千几百句想对她质问,然而一踏入房门就是将她逼入死路,眼睁睁看她挽着他父皇走入重重纱幔之后。 驀然她回过头,向他望来。 他已然热泪盈眶,心知刚毅如她,即使苦苦哀求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定,只能痴痴凝视,盼她改变初衷。 她晶莹眼瞳似冰,流露几许凄然,艳美樱唇勾起诀别一笑,轻俏身影转回,隐入纱幔之后。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到寝宫,也不记得自己唤人送入多少酒,他颓然坐在满地酒瓶之间,盯着桌上烛火,烛芯在烧,将他的心逐渐焚为一滩死寂烛泪。 在他醉眼朦胧的黎明时刻,消息传来:他父皇将琬妃的宫殿赐予她,封她为鈺妃。 第六章(一) 一片闃暗中,叶友希忽然醒了。 瞄向床头夜光闹鐘,居然比他定好的五点鐘足足早了一小时。昨晚球队练得太累,他向苏爸报备过后,将例行打扫工作延到今天,打算上学前将它完成。 是因为心有牵掛,才醒得这么早吗? 他静静躺了几分鐘,睡意一去不会,他乾脆起床,略一迟疑,忍住开电脑的衝动,梳洗后便离开卧房。 气温很低,静謐的屋子里飘着茶树香息,他无声地走动,经过武术馆里唯一女性的闺房外,脚步放缓。她睡时会点一盏小灯,此刻窗子却是漆黑无光。 与詹智齐交往以来,她头一次彻夜未归。 他开亮练习场的灯,先将四周环境整理过,接着取来拖把将地板彻底清洁,不慎动作过大,碰倒了放在墙边椅上的大束香水百合。 詹智齐每天都送花给她,家里花瓶没几个,她后来收到了就随手搁置。 他瞪着横陈于地的花束,它飘散着太野的浓香。这束花是前天詹智齐来接她出门晚餐时带来的。 见到他与苏淡樵同住,那位斯文的公务员相当吃惊,再听到他才念高二,骤起戒备的脸庞立刻放松了,笑吟吟地与他寒暄,说他稳重的模样看不出来还是个高中生。 一旁的她听了,仅是淡笑,「是啊,他只是个孩子。」 他脚一抬,踢中无辜的花束,看着它滚了两圈,撞到墙而停下。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做什么,俊脸染上微红,偷偷往左右看,当然四下无人,默默将它放回原位,继续埋首工作。 撒下满屋香气的人杳然无踪,而香气仍在,隐隐挑动人心思浮躁…… 他花了一个小时忙完,原本微凉的皮肤已冒着热汗。 他打算清理屋外,提着扫把畚箕走到玄关,却见墙角蜷卧着一团,深色皮大衣下一双裹着合身长裤的修长美腿,还有股浓浓酒臭。 他一呆,迅速从那头披散的发丝认出对方,连忙将她扶起,「苏小姐?」 他连唤数声,双腮艳红的苏淡樵才悠悠睁眼,他心惊万分,「你怎么睡在这里?不是和詹先生出去吗?」 「我……」她咬着红得诱人的唇,眼眸迷濛,「我们去喝酒……」头沉重得似乎要从颈子上滚下,她支撑不住地歪向一边,险些撞上鞋柜。 叶友希连忙抱紧她,忽见她左腕有道殷红血渍,「你受伤了?」 她闻声跟着低头,看见自己腕上伤口,猛然推开他,缩到角落,緋红的脸蛋瞬间全无血色,犹如惊弓之鸟。 「苏小姐?」他暗暗咬牙,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尚称整齐的衣着,「詹先生对你做了什么吗?」 虽然上有两名身手撟捷的长辈,运动神经奇差的她却是半点武术也不懂,詹智齐若有心伤害她,她无法自保。 「没有……」她捧着自己左腕,显得困惑。 「我先帮你处理伤口。」叶友希扶她起身,醉得厉害的她根本无法自己行走,他半拖半抱地将她带入客厅,翻找出急救箱,所幸创口不深,他以棉花沾了优碘轻轻擦拭。 「你们晚上去了哪里?」她手腕上有许多交错的旧疤,甚至有几道伤痕是新添的,他当作不见。 「他带了两个同事来,我们先去吃晚餐……」苏淡樵昏沉地在脑中搜索今晚行程﹐「后来去茴香馆﹐一家卖很多可爱东西的店……」 「我知道那家店。」傅瓏树有位好友姬秀和就在那家店打工﹐姬秀和出身于一个採母系制度的古老灵能家族﹐店老闆则是名叫南宫璟的优秀驱魔师﹐但他对这方面所知无多。 「然后去逛街﹐他的同事提议去一家pub﹐说那里有很出色的驻唱乐团﹐很好喝的调酒……」 「所以你就不小心喝得烂醉了?」他沉着声。 「不行吗?」她涣散的视线向他斜去﹐看见两个他﹐两张表情一样难看﹐「然后他送我回来,我想赶快上床睡觉……」 「结果在玄关就睡着了。」 她点着胀晕的头颅﹐将自己晃得更是头晕眼花,慢慢软倒在沙发上,「我好昏﹐要喝热茶……」 叶友希忍住斥责的衝动﹐她已成年﹐有权选择她的生活方式﹐他默默取出茶具组﹐将玻璃壶装了水放到瓦斯炉上,「伤怎么来的?」 「我自己割的。」在睡醒后发现身上多了渗血的伤痕,兇手通常是她自己。 他只觉自己冷静如冰的理智「劈啪」一声,出现小小裂缝,提醒自己,她醉了,难免胡言乱语。 「你确定不是詹智齐对你做了什么?」 「不是。他是好人,对我一直很绅士。」她打个呵欠,迷迷糊糊地想睡,又想听他令人安心的嗓音。 叶友希不赞同她粗略的看法,「披着羊皮的,有时底下是一匹狼,就算是熟人,你也不该完全不防备……」 衣服下襬突然被扯动,他低下头,看见她勾着他衣服的抽绳,将它捲呀捲地绕上手指,娇慵的鼻音哼着:「那,你是羊,还是狼?」 他一呆,迅速将衣服从她纤长的魔爪下抢回,口气不稳,「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!」 「没有怎么回答你啊……」她想拉那截弹性的抽绳,偏偏被他藏在掌心,她皱起艳丽五官,口气蛮横,「借玩一下不行吗?」 「你……」叶友希咬牙,再次提醒自己:她醉了,所以有点不讲理,有点孩子气,或许她当自己在跟孩子玩闹,却忘了他的年纪比一般高中生大,已是个男人。 他闪远一些,不看她引人遐思的横卧姿态。 「你在躲我。」背后的她幽幽开口指责。 「没有。」他违心地瞪着玻璃壶中逐渐滚沸的水。 「你不喜欢詹先生,每次看到他,你就板着脸。」 「他是你选择的对象,你该留意的是你自己对他的观感,不是我的。」 「我对他的观感……啊,天花板一直转,好晕。」苏淡樵将脸埋进沙发垫,喃喃道:「他很好,真的很好,我说什么他都答应,吃哪间餐厅由我挑,看哪部电影任我选,他总说他自己是个老古董,跟不上潮流,其实他知识丰富,涵养也好,他是老式男人,但是让人如沐春风。」 第六章(二) 她咕噥着轻叹一声,「如果嫁给他,应该很好……」转头盯着身旁沉默的大男孩,「你为何不说话?」 「要我说什么?」叶友希僵着脸,不懂自己为何要待在这里,听她倾诉对另外一个男人的好感。 「你要讲什么我怎么知道?」她的语气像是发怒,下一秒又变成困扰人心的呢喃:「我要喝茶……」顿了下,又改问:「我给你的电影票,去看了吗?」 「看了。」她真是醉得厉害,说话颠三倒四。 「和那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一起去吗?她是你女朋友吧?」 「那晚聚餐完,我们所有人都去看了。她不是我女朋友。」 「我要喝茶……」苏淡樵似乎没听见他的回答,又开始自言自语,「我要喝茶……为什么有两个你?」 「因为你醉了。」他有些气恼她的不知节制,喝得这样烂醉,犹豫着该不该叫醒苏爸来处理,手忽然被她拉住。 「我有话告诉你。」她向神情戒备的他招手,「靠过来。」 她的力道大得异常,硬是将他拉过去,逼他俯身面对沙发上的她。 他将自己逼出一脸冷漠,瞪着她醉得太美的娇顏。 「过来,再低一点……」她使劲将不情愿的他拉低,直到两人之间剩下半个手掌的距离,她抬起脸,一口咬在他颧骨上。 叶友希傻了,瞪着她倒回沙发上,咯咯发笑。 「一定有一个是假的,我在真的上面做记号,就知道哪个是真的你……咦,怎么两个都有记号?」 「砰」一声,蛛网般的裂缝来不及扩大,就整个炸毁。他黑着脸,弯腰抱起她往楼上走。 苏淡樵挣扎,「要去哪里?我要喝茶……」 「喝什么茶!」他怒斥,黝黑俊顏染上暗红,「你需要的是回房间去好好睡一觉,你的酒品太差了!」 「我要喝茶!」她搥打着他,突然拉住楼梯栏杆,两人一起摔倒在楼梯间。 「你别闹了!」 她要挣脱,他要制止,纠缠不休,好不容易他凭藉体能优势将她压制住,猛然怪异的盯视感传来。 他抬起头,发现习惯早起锻鍊的两位老人家张口结舌地站在楼梯顶端,呆看着这齣不知是哪齣的霸王硬上弓。 ****************** 在苏爸千答应万保证会把热腾腾的茶送到她房里后,苏淡樵这才在怨怒的少年目送下,乖乖被送回房间。 她倒入柔软的床铺,想起两位长辈目瞪口呆的表情、他留有她牙印的爆红俊脸,她将脸埋入毯子,闷闷笑出声来。 刚察觉到醉意时,她仅是话少了,安静地微笑,仍旧一杯接一杯,直到詹智齐发现她不对劲,强硬制止,送她回家。 她要求先从朋友做起,这位正人君子果然百分百遵从她的要求,没有趁机佔她便宜,将她平安送抵家门。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她,居然还能严守淑女形象,维持彼此间基于友谊订下的界限。 他是依她要求,谨守朋友的分际;而她,毫无跨越的念头。 直到被无辜的大男孩唤醒,她很没品地藉酒装疯,故意欺负他,闹得他手足无措,她在詹智齐面前恪守的矜持,在青涩的大男孩面前荡然无存。 她一向不拖泥带水,而快刀斩乱麻的时刻看来也到了。 她轻叹口气,懒洋洋地脱掉一身累赘,脱下大衣时,一串钥匙滚出,其中一把沾着血跡。 她面不改色地将钥匙洗净,坐到出门前并未关上的电脑前,打算发封电子信件给詹智齐,约他当面说清楚,顺手将已经常驻在她电脑中的一百零八讨论串按下刷新,轻抚着腕上伤痕。 只有父亲和蒋伯伯知道,她偶尔会梦游,梦游时常拿利器自残。医生无法解决这毛病,而她每回伤害自己总是割在手腕上,了断性命的意图很明显。 她的潜意识——或说,她的前世,显然极端厌倦生命。 她能了解那种因为过度的寂寞与痛苦而导致的逃避,但她寧可积极开发此生的意义,也许,在她的感情找到依归后,躁动不安的潜伏过往也能得到平静。 又想到那个颧骨上的鲜明牙印,她噗嗤笑出声。稍晚见到被她捉弄的他,她该向他好好道歉,还是装作什么也不记得了? 她的愉快笑意在看到讨论串底下的新文章时,骤然凝结。 这串讨论已经渐渐冷却,数日无人回文,但她每天仍要看它几回,现在却多了一篇新文章,署名正是让她惊心动魄的那两个字。 「『喜』字,是一个女孩的小名。她给人批过命,说她性格刚硬,大悲大喜于她有碍,所以唤她作小喜,不要大起大落,一点一点的欢喜慢慢积累,是一种细水长流的福气。一百零八之数,是祈求她的平安喜乐。这串玉链不是宗教仪式的祭物,不是皇室身分的象徵,而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心意,是定情的证明。」 她俏脸血色褪尽,听不见父亲在门外喊着把她的茶送来了,颤抖的目光瞥见回文的最后隔开几行空白,留下触目惊心的讯息。 「你知道我是谁。来找我吧。」 第六章(三) 一下课,叶友希立刻赶回武术馆。 今晚来武术馆上课的都是小孩子,他沿着墙穿越满室抖擞的喊声,走到苏爸旁边,问道:「苏小姐呢?」 「下午我陪她去看医生,她刚吃了药,睡了。」苏爸压低声音,问道:「出事的时候,医护室里有谁在?」 「除了我和她,只有驻校医师,生病的学生被屏风挡住,什么也没看见。我跟医师说好了,请他别把这件事说出去,也帮她请了假,让她休息几天。」 「真谢谢你啦。」苏爸感激地拍拍他宽厚的肩,「阿樵没病,她只是心里有些事解不开,压力大了点,医师也是这样说的,让她休养一阵子就会好了。」 「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?」 「她……唉,她从小就有这毛病,晚上爬起来梦游,会不知不觉地伤害自己,可是平日的模样也没什么不对,医生检查来检查去,检查不出问题,最后只好归纳是心病,好在每回都是小伤,不过这次,她居然大白天的也恍神……唉。」苏爸苦着老脸,连连叹息。 叶友希忧心地蹙眉,「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?」 从她那晚醉酒以后,整个人就变得不对劲;说话、反应都正常,却常常苍白着脸蛋失神,严重时会陷入空白的自我世界,甚至伤害自己。 起初只是割破衣袖,逐渐演变成浅浅的皮肉伤,直到今天中午他在医护室帮忙,亲眼看见她拿着医师嘱咐给学生的针剂扎入自己手臂,他才惊觉她的状况比他以为的更严重。 「药我会盯着她吃,也会收好厨房的刀具,我们晚上睡着时警醒点,听到不寻常的声音多留意,也就这样了。」苏爸苦恼地抓着头发,「难道是我最近逼着她相亲,给她压力太大了?」 「不至于吧?就我所知,她和詹先生的关係很稳定。」她状况频频,却不见詹智齐嘘寒问暖,倒是令他意外。 「哼,说到那姓詹的我就有气,我女儿出事,居然一次也没来探望。」苏爸不满地哼声,抓起叶友希双手殷殷叮嚀,「友希,阿樵当你是弟弟一样,她生了病,就拜託你多多照顾了。」 叶友希淡笑,「应该的。」 自从那次与醉酒的她打闹,老人家对他的态度就起了微妙变化,此刻更刻意强调弟弟二字,他明白老人家在担心什么,反正他与她不可能走到那一步,也无须解释。 「老苏,快来!」蒋伯伯提着一串结着红线的护身符,匆匆跑进来,「我到庙里去求了十个护身符,快给阿樵戴上!」 「你把阿樵当圣诞树啊,哪用得着十个?何况护身符要能治病,全世界的医师不早就改当乩童了?」 「多掛多福气,有神明庇佑好得更快啊!我跑了一下午,只求到十个,还跑去那家茴香馆,可惜店老闆没卖护身符……」 叶友希由两位老人家去讨论医学与宗教哪个有效,若有所思地踱上阶梯。 因心病而导致自残,药物只是一时治标,隐藏在心底的癥结才是关键。 他留意过她这几天异样的心情低落,几次逗她说话,她一个字也不肯吐露,问她要不要看最近校内开始的西紇文物展,她毫无兴趣。 但她独自发呆时,眼神常显得惊恐,偶尔又流露一丝似是期待的恍惚笑意。 那困扰她的事情究竟是好是坏,他也难以分辨。 他轻叹口气。而困扰他的事,他选择孤注一掷,毫无逻辑地丢下一个饵,一个唯有有心人懂的饵,等了数天都无回应,徒然惹来一堆指责他毫无根据的谩骂,看来他的期待要落空了。 也许是心烦,他今晚难得睡不安枕,梦见了前世的片段。 而且是他前生的最后一刻:己方中计,被东陵大将诱入狭窄山道,前后皆无退路,他身边只馀数十亲兵,两边山崖上佈满弓箭手,呼喊着要他投降。 他看见前世的自己,银白战鎧染满鲜血,举起长刀,朗声道:「西紇唯有殉国之人,没有投降之辈!」 他是国主,一旦降服,等于西紇从此沦为东陵附庸,但若战死沙场,朝中便可另立新帝,有她在,西紇不至覆灭。 他看见前世的自己策马向敌军衝去,山崖上箭如雨落。 醒来。 快醒来。 千军万马衝来,无数箭矢刺入他身体,他浑不觉疼痛,眼前腥红一片,却想起她十六岁那年含羞頷首,答应成为他新娘的娇顏…… 快醒来。快醒来。 别错过她,别错过她…… 细微的「喀」一响,惊醒了叶友希。 他定了定神,发现自己满身冷汗,躺在床上,夜光时鐘显示两点半。 他抹去满脸冷汗,夜很静,静得他听见自己短促的呼吸,心脏在胸腔里急遽跳动,跳得他胸口隐隐疼痛,莫名的不安。 他翻身下床,连外套也来不及披,衝出房间,下意识往苏淡樵房间奔去。 远远就见她房门大开,应该在床上安睡的她坐在窗台上,赤着脚,仅着单薄睡衣,长发被风拂乱,背对着外头寒冷的夜风,淡淡月光镶在她身周,有层不真切的朦胧。 叶友希缓下脚步,轻唤:「苏小姐?」 她毫无反应,纤白脚踝微微荡着。 他走上数步,刚看清她眼眸半睁半闭,似是沉睡未醒,她身躯一仰,往后掉出窗外。 第七章(一) 叶友希扑向前,及时搂住她腰身,落下的衝力极大,他踩住墙边,拚命将她往回拉。窗下是花园,有石头围起的花圃,她若摔在尖石上,后果不堪设想。 他紧紧搂着毫无抗拒的娇躯,心脏几乎跳上嘴里。 半晌,怀中睡美人才轻啟漂亮长睫,迷濛眸光对上他的,「……晚安?」 「晚安。」她神色困惑,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在床铺上,更不知刚才死里逃生,他也不提,只道:「你梦游了,到处走来走去。」 「喔。」苏淡樵迟钝地应了声,不意外父亲和他提过自己状况。试图挪动身子,却动弹不得;等了几秒,仍不得自由,才慢慢道:「可以放开我吗?」 叶友希这才察觉自己仍搂着她,烫着似的慌忙松手,仓促别开的脸庞抹上可疑暗红,「抱歉。」 她滑坐下来,挨在墙边,将脸蛋埋入屈起的膝间,就此不动了。 他本要离去的脚步不由得折返,靠近她一些,「你待在这里会感冒……」 「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?」自肘臂缝隙间看见他的光脚丫猛然一顿,往后退去,像要落荒而逃似的。 「我随便说的,你还当真啊?」她黯然轻叹一声,抬起脸来已是嘲弄,「我快疯了,讲话颠三倒四,你可以不必认真听。」 只是随口说说?叶友希犹有些不安,悄悄拉开彼此距离,「你压力太大了,放宽心,安排一趟旅游好好放松,对你有益。」 「我的状况根本就和压力无关。」就快到极限了,潜伏在她体内的魂魄在躁动,才会有这几日的混乱,她逃避的梦魘已经逼近,逼她去面对,她只是垂死挣扎,没有退路,又不愿前进。 她喃喃道:「已经逃不掉了……」 「逃不掉,就面对吧。」 「我就是不要面对!」她顽固地低喊。 至少,不想独自面对,那篇宣告要与她相见的文章透露太强烈的执着,不会轻易放过她。 她需要一个……藉口,让那人断念,她渴望一份可以依赖的感情,成为支撑她的力量,让她确定她与现世的坚固联系,才有勇气去面对前世的梦魘。不只为了挣脱,也是真心想要一份平凡的安定。 她仰望他,背光的他看不清面容,只能感到他温柔的视线,隔着刻意的距离凝视她。 「詹先生呢?让他陪你出去走走,或者ii」 「我们分手了。啊,说分手并不正确,我们没交往过,只是以朋友的身分一起出去过几次,试着培养情侣的感觉,结果失败了。」感到他的惊讶,苏淡樵扬唇一笑,「你以为一男一女约会过几次,就代表稳定交往吗?」 叶友希无言以对,「你们看起来……处得很好。」 「是啊,以朋友的关係处得非常好,我们现在还是会通电话,维持纯粹的友谊。我总算明白,让人呵护宠爱固然很幸福,但感情应是对等的交心,对于我不爱的人,我做不到毫无保留,有些部份不愿被他看见、不愿对他敞开,在这样名之为爱的关係中,我根本没有真正去爱。」 「总而言之,你又要回到相亲的老路了。」 「所以我还没告诉我爸,让他知道,又要排一堆相亲宴,我想要一点思考的时间。」她嗤地一笑,轻叹:「好奇怪,你还是个高中生,我却老跟你谈私人的感情问题,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。」 「常有人说我看来很老成,也许是这缘故吧。」 「我相亲时也遇过不少老成稳重的男人,更该和他们讨论这些事,却从来都不想和他们谈。」她抬眼看着他,「如果交往双方年龄有差距,你认为会造成相处的问题吗?」 「应该……会吧。」叶友希侧过头,避开她若有深意的眸光。 「是吗?我倒不这么认为,情人的关係不该只有一种,建筑于情爱的基础上,可以是知心好友,可以是相互切磋的师生,年纪的差别则可能形成手足般的情谊,例如兄妹,或姐弟。」 「也许吧。」他额间微微渗汗,「我先去睡了,明天还要上课……」 「明天星期日,哪来的课可上?」她踩住他欲仓皇离去的脚步,慢慢站起身,「你在生我的气吗?气我那天咬你一口,我承认我是故意的,跟你道歉,别气了,好吗?」 「我没有因此生气。」还希冀那晚胡闹中的曖昧唯有他察觉,原来她是故意,是在试探他。 「既然不生气,为什么你不看我?」他僵硬的身形似乎执意由她先行表态,她微笑轻叹,「或者你认为先开口的,在关係中就处于被动的弱势?我不介意这个,就由我先说吧。」 她扳回他别开的脸庞,让他不得不正视她,「如果是你,我想我可以毫无保留地面对……我喜欢你。和我交往吧。」 她清脆的嗓音敲在他耳膜上,轻柔嗡响,她翦水双瞳蒙着一层醉人雾光,噙笑的唇有丝淘气,有丝羞涩,绝伦的美艳足以让男人为她捨生忘死。 然而使他震撼的不是她的美,是心底回应的深深悸动,即使在其他女孩对他表示好感时,他的心始终如止水,不起半点波纹。他不否认对她有几分不该有的情愫,却是现在才惊觉,心动的程度比他以为的更深。 他别开烫得可怕的脸庞,摇头﹐「抱歉。」 「为什么?你对我没有感觉?或是顾忌我们的年龄差异?」苏淡樵执着追问,「别说你有对象了,我没看过哪个女孩来家里找你。」 「我的确是有对象了。她不来,是因为她不知道我,也找不到我。」 苏淡樵难以置信地瞪着他,「你都用这么荒谬的理由拒绝人吗?」 「不是理由,是实话。我和她分开了很久,久得彼此的模样都改变了,久得也许她不记得我了,即使如此,我仍要等她。你曾说,转世获得新生,是为了创造新的情感,新的生活,对我而言,轮回只是为了与她相会。」 苏淡樵注视着他平淡却坚决的神情,「如果你一生都遇不到她呢?」 「那,就等来生吧。只要有下辈子,下辈子我也会等她。我会等她,生生世世。」 第七章(二) 她无语了,「换作别人,我会当他找不到拒绝我的理由,狗急跳墙了,才这么胡说八道,但你这个严肃的小老头是从不胡诌的,所以,」她自嘲一笑,「从来都只有拒绝别人的份的我,被你拒绝了。」 与詹智齐谈时,她轻松而理智,遭他亲口拒绝,心头却沉甸刺痛,动情与否的差异,就在于此吧。 「至少告诉我,如果她从不曾存在,你会接受我吗?」 叶友希略一迟疑,坦然面对内心的声音,頷了首。 对她的好感萌发全是自然而然,倘若没有过往的纠葛,与她的感情或许能细水长流地发展下去,最终化为两情相悦的旖旎爱恋。 但过往的一段,鏤骨铭心,他曾经沧海,已难为水。他太爱记忆中的女子,爱得无法再爱上其他人。即使明知再见的希望渺茫,他也不忍背离。 「所以你并不是不接受我,只是有个遥远縹緲的存在,比我更重要。」她轻叹,环住微凉的身子,「真的不能抱我吗?一个朋友式的拥抱就好,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吧?」 为了她将要去做的事,她需要支撑的力量,渴望与他肢体接触,才能确切感到自己的存在,给予她勇气,让她安心。 他脸庞微红,欲言又止的眼带有情意,而歉然不动的脚步已给了她回答。 「好吧,小气鬼。」她笑嗤了声,「我尊重你的选择,不过,我不信你能坚持永远等待一个不确定的人。」 爱情需要两个人才能成立,看不到、摸不着的情爱,迟早会冷却。 而该面对的事,迟早都要面对。做个了断吧。 等叶友希离去,她对着屋角寂静的电脑轻叹口气,以壮士断腕的坚决,开啟电源ii ****************** 早晨,依照约定好顏色,苏淡樵挑出深红斜纹上衣、黑色毛料长裙,着装完毕后踏出房间。 昨夜依对方留下的e-mail发信,出乎意料地几分鐘后就收到回应,接下来改以msn联系,如她所料,对方迫切地想见她,她也想尽快结束这些,于是择日不如撞日,约好一早见面。 她一下楼,就见父亲与蒋伯伯在院子里整理盆栽,两位老人家习惯早起,她并不诧异,意外的是不需上课的叶友希也在。 苏爸见她一身外出打扮,讶道:「阿樵,你要出门?」 「和朋友有约,要到商场附近。」她瞥向跟着帮忙的叶友希,他发丝梳理齐整,身着帅气的黑色牛仔外套与长裤,枣红色毛衣,显然也要出门。 见到她紧盯的目光,叶友希有些尷尬,视线在她与他相同的红黑色系衣着上停留数秒,才默默别向一旁。 「是詹智齐约你吧?你这几天人不舒服,该多休息才是,有什么事非得这么早出门不可,当人家男朋友,一点都不懂体谅,瞧你,脸色还这么苍白……」 「他不是我男友。」 正嘮叨着的苏爸一呆,看着女儿从容地为自己拍拂去衣袖上的沙土,「我从没有亲口说过,我们在交往吧?一开始是有长期交往的打算,但出去过几次后,觉得彼此不适合,目前只维持朋友关係。」 空欢喜一场的苏爸难掩失望,「这也是啦,不合就别勉强。」 蒋伯伯插口道:「我看阿樵老是相亲也腻了,我们道场的成人班,最近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不错,改天介绍你们认识,别拿相亲当前提,单纯当朋友……」 「我已经有中意的对象了。」 叶友希手一滑,险些打破盆栽。 「是谁?是哪家的有为青年?」挑三捡四的大小姐首度亲口表示有意中人,两位老人家惊喜万分。 「不是有为青年就不行吗?他年纪虽然小了点,也没有富裕家世,但是稳重坚毅,对自己的人生负责,假以时日,会长成可靠的好男人,我很欣赏他呢。」 「我还是认为年纪大点的男人,对你比较好。」苏爸瞄一眼身边少年与女儿儼如情侣装的衣着,心中警铃大响,「嘴上无毛、办事不牢,太年轻阅歷也就有限,我不放心把你交给不成熟的男人。」 「我和人有约,先出门了。」叶友希低声说完,起身走向玄关,隐约还听背后轻快的嗓音无赖地笑着。 「好啦好啦,你就去找能让你看得顺眼又安心的男人,如果我不幸移情别恋爱上他的话,我会让父亲大人您知道的……」 他刚出了大门,背后低跟鞋的跫音已经跟上。 「你走得真快,像在逃难似的。」带笑的嗓音,显然不打算放过他。 他无奈,又拿她没輒,「我以为我昨晚表示得够清楚了。」 苏淡樵与他并肩而行,「你是表示得很清楚了,但你喜欢你的,我追求我的,各不抵触吧?」 「你只是在浪费时间。」他轻叹,黝黑的脸庞难掩喜悦,「我就要和她见面了。」 她一愣,「找到她了?」 「昨晚和她连络上,约好今天见面。」 她一时仍反应不过来,怔怔注视着他身上令人不安的红黑两色,「你们约好在哪里见面?」 「在附近的商场,正好和你同路。」叶友希的眸光也无法从她身上醒目的色彩移开,喉咙发紧,「和你约的是……朋友?」巧合吗?未免太巧,如果是她,他早该察觉到才是。 「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了,难得都有空,就出来吃个饭。」她下意识地扯谎,昨晚和那人在网路上谈的不多,仅仅确认彼此身分、约好见面的方式,她逃避地不想了解对方,盼望能只见一次面,从此再无瓜葛,继续各自的人生。 「恭喜你,如愿以偿。她一定也很高兴能跟你见面。」 叶友希淡淡一笑,「正好相反,她似乎不愿意见我。」心思被她越来越苍白的脸揪住,「你还好吗?」 「一点胃痛而已,早上偶尔忘记吃早餐,会闹疼。」 不,不是他,她能一眼认出傅瓏树,没道理认不出朝夕生活的他,傅瓏树尚是不相干的人,她爱得入骨的男子,怎可能认不出来? 不,绝不是他,她千方百计要摆脱前尘过往,没道理落入同样情迷。 翻搅的胃越来越疼,她踉蹌了下,他扶住她,掌心中她的肌肤全是冷汗,他扶着她在路边候车椅坐下,「让你朋友等一等,先去医院。」 第七章(三) 「就算他能等,你的朋友不能等吧?」 叶友希迟疑,虽是盼着见面,但不能放着她不管,「已经等了很久,也不急在一时。」 「你陪我,不就耽误和她相处的时间?」半是不适、半是故意的,她将脸庞倚在他肩头,他洁净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中,染有茶树香味。 「她能谅解的。」他微僵,但没推开她柔弱的身子,脱下外套为她披上,在会面的盼望与她的病弱中,他选了她,并不后悔。 「你会害我有不该有的期待哦。」她微笑,「你对她有多少了解,敢肯定她不会计较?换成是我,可没这么大肚量。」 「我对她确实不大了解,与她谈时,她什么也不愿说,几乎都是我提出问题。」他忙着取出手机拨号,打算招计程车,「她只透露,她姓苏……」身畔女子突然一僵,他诧异地低眸看她。 「是吗?」她离开他肩头,一股绝望悄悄升起,轻道:「和我约的人,正好姓叶呢。」 叶友希一震,手机直落下地,他震惊地注视着她雪白的容顏,熟悉的艳丽神态突然化为陌生的神情,怎样也无法与他揣想过千万遍的模样连接起来,他哑声道:「你是……小喜?」 ****************** 三重帐幕以牲畜鲜血写满咒文的黑布搭成,帐中依方位点着蜡烛,每根蜡烛下都有一名披头散发的巫者,口诵咒语,交织一片诡譎低迷的音浪。 身着囚衣的大皇子跪在地下一片白布上,他双手反缚在背后,英俊的脸庞憔悴黯淡,浑无平日的威仪。 他披着黑衫,高坐台上,俊秀脸孔木无表情,望着将被处死的兄长。 而身边的她一身黑纱重重拢绕,掩住艳丽脸容,只馀一双锐利如刀的冰霜眼眸,烛光摇曳,她眸底光芒也阴森地变幻不定,紧盯着跪在眼前的男子,尤其是他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。 帐外响起鼓声鼕鼕,时辰已到。 刽子手踏步上前,刀光起处,人头落地。血溅白布,巫者立刻涌上,取出预先备好的石盒与竹片,举行封魂仪式。 面纱下,她红艳的唇微抿,洩漏扭曲的憎恨与快意。 等了八年,她终于报了仇! 八年,她从无权无势的弱质少女成为皇帝宠妃,利用皇帝对她的迷恋,安插自己族人入宫,逐日干预朝政,大权彻底落入她掌握。 皇帝驾崩那日,她率人亲至綾妃宫殿,赐她白綾一条,逼她自縊。 尧军戍卫边疆,多立战功,原是不易动他,他却自犯大忌地爱上不该沾惹凡间情爱的铃女,铃女因病身亡,加上她巧妙安排,令他与东陵的战事连番失利,终于以这两项罪名,顺理成章地下令将他处死。 两个仇人都死了,姊姊的仇报了。她残酷地扬起嘴角,却见地下那颗头颅脸上凝聚着安详微笑,她满腔快意顿转愤恨,寒声道:「封好他的魂魄,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!」 她疾步出帐,一旁始终无语的他默默跟上。 她走得太急,步出帐外时绊了下,外头侍立的宫女不及扶她,背后一双手探来,牢牢接住她蹌跌的身子,她回眸,瞧见他毫无情绪波澜的脸庞。 他扶了她这一把,便即退开,彷彿碰触她灼伤了他的手。 她咬咬唇皮,逕自向前走去,问道:「皇上以为我下令赐死合亲王,是做错了么?因合亲王之故,圣女殞命,东陵攻破边境,何况他握有兵权,却骄慢不恭,留着终是祸胎,藉此将他除了,也可保皇上安稳。」 他随她步上长廊,淡淡道:「皇太妃治事向来公正,何错之有?」 她紧咬着唇,几乎咬出血来。先皇过世,她不从自己的双生儿子中择一即位,却保他为帝,她成了皇太妃,而他称「皇太妃」三字时,她总觉其中含着讥刺。 「现下合亲王已死,东陵犯境,又有疾疫流行,军士染病身亡者越来越多,恐怕无力与东陵相抗,该如何是好?」 「一切但凭皇太妃处置。」 「你是一国之君,该由你下令……」 「宫中侍卫是你安排,百官升贬是你任命,将领调度听你指挥,你何不一手包揽到底,让我这掛名皇帝落得彻底清间?」 他语气淡漠而字字伤人,她气苦咬牙,却无言可答。 皇帝是他,掌权的却是她,她如愿取得了权势,而权力一但加身,便如附骨之蛆,以她为首的族人们仰她鼻息在宫中生存,她若交出大权,等如是让他们由人宰割。 她不怀疑,他早已知道她为了拉下尧军,通敌东陵,但他包庇她,她以为他们还存有一点旧日情份…… 「皇上言重了,我不过是区区女流,国家大事仍该由你来裁夺才是。」她负气地撇开头,语气酸涩,「后宫不能无人掌理,皇上也该立后了,还得选妃ii」 「我说过,我的王妃只会是一人,我的皇后自然也只有她。」 她闻言身子剧震,傻傻望着他鬱鬱寡欢的侧脸,他在暗示他们仍有机会吗?他们现下的名分虽近似母子,但西紇对此并无严格规范,新帝娶前帝的妃子时有所闻,他们仍旧可以双宿双飞。 她瞥了眼身后低首随行的宫女们,是啊,有何不可呢?在她严酷治理之下,宫中上自辅相、下至杂役,凡她决定之事,无人敢插一句嘴,她与他是这世间权位最高的两人,他们想做什么,谁敢阻止?谁能阻止? 「她既然在十六岁那年死了,我就不会再娶他人。在我有生之年,后位都会空着。」 她如被狠狠摑了一掌,俏脸煞白。他是这样看她的?当她死了?此刻在他面前的她,只是个贪婪权力的无耻幽魂? 老皇帝透过她的脸,看的从来不是她;她透过那张垂暮的脸,想的只是曾经笑靨温柔的他,而今他再也不会笑,是她让他永远失去了笑容。 她倏然明白,自己为何对尧军深痛恶绝,即使触犯禁忌,他至少与所爱的女子心意相通,为她守灵七夜又为她殉死,而她连与他平平和和地说话都是奢望,她疯狂地嫉妒那男人死前心满意足的神态。 「你下令聚集全国医者到城内,商议医治怪病,可有进展?」 她闭了闭眼,眨去盈眶的水气,再睁开来已是平素面对百官的慑人威严,「我让两名太医与他们磋商,每日将结果回报与我。」 他頷首,「内政便交予你,明天,我要亲往前线。」 她闻言错愕,「昨日早朝才商议过,要另派几位将军代理合亲王的职务,你是天子,万金之躯怎能亲赴战火ii」 「天子乃天之子,受神命治理天下,理当照拂天下百姓,战事、疫癘,西紇已民不聊生,我若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,有何面目自称天子?」濛濛雨丝飘落,他望向漆黑不见尽头的雨夜,温润黑眸也同样深不见底,「捨我一人,换万千百姓平安和乐,有何惜哉?」 他的口气是难得的坚持,还有自弃的黯然,她明白无法阻止他。是因为在宫中日日对着她,教他无时无刻不想起彼此尷尬的处境,所以寧可远远避开,投身在血淋淋的战场上吧? 越是相处,越是发现自己带给他多少折磨与痛苦。 她痴痴望着他停佇在栏杆畔的挺拔身形,只需伸手就能触及,这点点距离,却如千山万水之遥,永难跨越。 「至少,等明日早朝宣佈,后日再出发吧。天子亲征不是小事,该有万全准备。我……只求你一事。」 她嗓音低哑,最后一次洩漏软弱,「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。」 他闻声回眸,注视着她切切悽楚的娇顏,眉眼间阴鬱复杂;半晌,稍稍化柔,点了头算是允诺,便大步离去。 她怔立原地目送他。唯有如此了,他是皇帝,她是皇太妃,今生今世,仅以国家大事、天下苍生作联系,曾有的浓情蜜爱,就深埋心底吧。 回首这几年的所作所为,她不后悔,她曾被人践踏,掌权之后也践踏别人,睥睨匍匐在她脚下乞求生路的綾妃时,握有权势、不再无能为力的痛快,她嚐过一次便不愿放手。 只是,高处不胜寒,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,说不尽的凄凉寂寞呵…… 第八章(一) 云黎高中的图书馆里,苏淡樵倚在二楼窗畔,望着底下咖啡雅座亲密的一男一女,男的是满脸病容的傅瓏树,女的是音乐科的助理,两人在无人覷见的角落里相依偎,喁喁细语,依恋缠绵。 苏淡樵静静注视着这幸福得刺目的一幕,夕阳馀暉映在她消瘦得可怕的颊上,她头也未回,反掌向后伸出,「三千,拿来。」 「我没带那么多钱在身上。」叶友希取出皮夹,也望着窗下的情侣,「没想到,他真的记不起来了。」 「封印他的咒术是要他魂飞魄散、不能超生,他竟能撑过几百年,已经是奇蹟了。」 「你依然恨他吗?他明白你我的关係,却从不曾用这一点威胁我让位,可见他并不是真正心狠手辣。」 「我可没把前世的恩怨带到现在。」苏淡樵望着腮色緋红的女子,「就像她说的,就算想起过往,现有的人生依旧不会改变,我是苏淡樵,不是别人。」 「但有些事,不论时间如何变迁也不会改变。」叶友希有些沉不住气了,他依她要求,给她时间考虑,要的可不是这种答案! 她闻言回首,静静瞅着他半晌,而后俯近他,她淡淡的香味袭向他,幽深黑瞳似笑非笑、似愁非愁,他的脸庞烫热起来,紧紧盯着她。 她伸出修长两指,自他皮夹中挑出一张千元大钞,「别忘了还有两千,我会跟你讨的。」赏他个迷人微笑,逕自走出图书馆。 才刚踏下楼梯,紧绷嗓音自后如影随形地响起:「就这样?」 苏淡樵头也不回,戏謔道:「不然呢?难道要我剥光你,拿你身上值钱的东西去典当,将赌金凑足吗?」 「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。」叶友希竭力克制揪住她狠狠摇撼一顿的衝动,沉声道:「你说想要时间考虑,想看阿树和梁小姐现世的结果如何,所以我等,现在你看到他们的结果了,该给我的答案呢?」 发现他们原来就是彼此等待的人,他狂喜难已,她的态度改变却如天壤之别,变得疏离,变得闪躲,没有他预期的同样喜悦,拒绝与他谈论前世种种。 为何如此?她明明也对过往有记忆,逃避的态度却如寧愿他们从不相识。 「我该给你什么答案?你早就预设了你想要的答案,何须我回答?」纤细臂膀被他牢牢捉住,迫使她停步,她轻叹,「在你眼里,我究竟是谁?是苏淡樵,还是小喜?」 「二者都是。」 「我刚才说过了,我是苏淡樵,不是别人,那么,你投入感情去爱的是谁?」 叶友希语塞,「……这很重要吗?对我来说,你就是你。」 「你拒绝﹃苏淡樵﹄时有多么肯定,说你今生只等待另外一个女孩,而一知道了我是她,态度立刻改变了!为什么?」 她冷静的面具彻底崩解粉碎,激动得脸蛋潮红,「因为你爱的是那个死了几百年的女鬼,不是我苏淡樵!你只是想延续那份缺憾的感情,这女鬼转生在谁身上,你就会爱上谁,就算是头母猪你都会去爱她!」 「并不是这样的,我……」她愤怒的嗓音震撼了叶友希,也吸引远处路过花圃边的一对男女学生驻足。 「我们能认出傅瓏树和梁意画,独独认不出彼此,这不是很明显吗?」苏淡樵咬牙道:「我们的缘份在上辈子就结束了。」 叶友希倏然变了脸色,「我不承认结束了,绝不!」 「你要当鸵鸟,蒙着头不看现实也由你,现实是,我们没有交集!几百年的陈旧感情放到现在,早就过时了。」她眼底浮现泪光,这些拒绝他的言语她预演过千遍万遍,为何说出口时,胸口依然如此揪痛? 「忘记过去吧,我们有各自的生活……」 「当你问我能不能和你交往时,你就想好了这番话吗?」 她一窒,狼狈地撇开脸,「那不算,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就是……你。」 「而你一知道,就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?套用你的逻辑,你要摆脱的是善吾,还是叶友希?」他炯炯地直视她,眼光中满是伤痛,「你不接受善吾的存在,也不能接受叶友希吗?」 「你知道我有梦游的病,却不知道我常作前世的梦。」苏淡樵捲起衣袖,露出腕上丑陋的疤痕。 「我从小就做那些梦,一次又一次如电影般播放,那个女人活了八十岁,她的一生富贵至极,也寂寞至极,每次经歷那些痛苦的梦,我总带着新的伤口醒来,这样你明白了吧?我有多抗拒那些过往,为了从它们之中解脱,甚至会无意识地自残。」 她咬牙,吐出残酷的话:「你只是我的恶梦,我从来没有期待在今生和你相遇,我根本就不爱你。」 眼前的男孩沉默了;他俊秀的脸庞失去了平日的稳重镇定,显得惊惶,全然无法应对她这番伤人话语,好半晌才挤出一点可怜的笑,「我……我不知道,你会这么难受,我以为你和我一样,也期待我们终有相遇的一天,我以为,我这辈子是为了你,是为了你而存在……」 「别搬出『一辈子』这么严重的字,你存心要我内疚吗?没有人可以背负另一个人的一生,一切都是自己做决定。」她残忍地笑瞇了眼,「所以,我们别再谈这些了,轮回中某一世的纠葛,不代表就要用生生世世去延续、去偿还,让我自由,也让你自由,好吗?」 他没有注意到她盈眶的晶莹,因为他早已泪眼模糊得看不清,明知这一答应,就是放弃自己穷尽一生的期盼,但他怎忍让自己的期盼,成为她无止尽的梦魘? 「好。」他闭眼,将所有痛苦留在眼底,「我不会再纠缠你。」 「不过,我们……还是可以当朋友啊。」她微微哽咽,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吗?为何见到他凄然绝望的神情,她几乎想拋弃一切,紧紧拥抱他? 即使知道他是善吾的转世,对他本身的感情并未改变,她既然口口声声要摆脱前世的桎梏,除了坚持斩断关係,大可无视地与他在一起,对于前世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否认,但她做不到,一股莫名的恐惧盘据她的心,使她寧可逃避,也不敢面对她其实可以坦然接受他的可能。 第八章(二) 「你想怎样就怎样吧。」说完,叶友希转头就走,怕若不走,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种可怕的事,不择手段地逼迫她。 她要自由,要从此井河不犯,他都给她,不是因为对她无情,是因为太爱她,捨不得她受苦,而渴望了几百年的感情太重,他却是割捨不下,从今以后,他该何去何从? 「友希?」 一声呼唤止住他脚步,他循声望去,看见花圃旁的姬秀和,他身畔有个穿云黎国中制服的女孩。 姬秀和谨慎地询问:「需要帮忙吗?你和苏小姐似乎不太愉快……」 「没事,已经谈完了。」 「她不对劲。」小女孩突然开口,她圆圆的脸蛋显得讨喜,冷静的神情却有超龄的成熟,「灵体非常不安。」 叶友希不解,望向姬秀和,后者斟酌着用词解释道:「一般人的灵魂都很安定,除非死亡或其他特殊情况,灵魂都会稳稳地依附着躯壳,但是苏小姐的魂魄在排斥身体,我以前就留意过她有这状况,现在却变得很糟……」 叶友希变了脸色,「什么意思?」不由自主地望向她,她并未离去,背对着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,倚着一边樑柱,动也不动。 「她的魂魄在抗拒身体,想要挣脱出来。她自己也许不知道这情形,但是无意识中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。」 小女孩道:「如果情况再恶化,她迟早会自杀。」 叶友希猛然揪住姬秀和,「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她?」 「我……我不知道,我没见过这种情形,有可能她内心深处被什么困扰着才会如此,应该不到自杀那么严重的。」姬秀和暗惊,他与叶友希不熟,几次见面,他都是沉静稳重,没想到也会如此急躁。 他建议道:「我在这方面受业的南宫老师算是权威,如果苏小姐愿意和他谈谈,也许有帮助……」 话没说完,已被叶友希一把拉起,急步走向苏淡樵。 叶友希暗暗自责,她方纔解释时,他就该有所警觉了,却陷于极度的失望而昏了头,她的反覆自伤,全都是因为他,是他的责任啊。 走到苏淡樵身旁,只见她闭着眼,似是睡着了。 「小……」险些脱口以前世的名字唤她,他改口:「苏小姐?」连唤数声,她始终不动不应。 他离开不过几分鐘,就这么睡着也太快了,或者她连再与他交谈也不愿,故意装睡? 叶友希迟疑一下,伸手轻拍她肩,「苏小姐,秀和有事要和你谈……」才轻轻在她肩头一碰,她忽然整个人一倾,眼看就要摔倒。 他慌忙扶住她,她冰凉的颊靠在他肩上,他看得清楚,她安静垂闔的眼睫下,微温的眼泪漫了出来,渗溼了他外套,眼眸始终未曾睁开。 ****************** 早朝之上,消息传来:亲征的国主死于乱箭之下,得年仅仅二十六岁。 百官惊譁,议论纷纷,无人听见空着的天子座位之侧,那垂着的绸幔后,「噹」的一响,一隻茶碗掉出女子之手,在地下摔得粉碎。 热茶溅溼了她华贵的刺绣锦袍,她浑然不觉,脑中轰轰地响着让她心碎的消息:他死了?他死了? 她听见丞相在问连夜赶回的使者,听见使者叙述他如何中了陷阱,被诱进山谷,无路可退,东陵要他投降,他却领兵衝杀,东陵大将下令放箭,他与亲兵百馀人死在山道上,尸首为东陵所获…… 她听不见了,耳中嗡嗡乱响,贝齿咬破了唇,满嘴罪恶的血腥气。 一旁机灵的心腹侍女轻声道:「娘娘,您先回寝宫换件衣衫吧。」 她从早朝退下,回到寝宫内,挥退了服侍的宫女,在冷清的华丽宫殿内呆立,良久良久。 她通敌东陵,只为牵制尧军,当他要上战场,她立即减少与东陵的往来,甚至暗中探听对方军情,盼能助他,不料东陵已让她养得太壮大,反而陷他于苦战,那晚他临行前的一谈,竟成永诀。 当他身陷敌阵时,临终之前是如何想的?他一定很怨,一定后悔没有揭发她,让她为了私怨倾覆整个国家,他一定懊恼当年她设局让他父皇宠幸时,他没有强闯入宫,好让她依着自己立下的毒誓自刎,养虎貽患,到头来遭她反噬。 他留她一命,却害他自己丢了命……是她害死他,是她害死他! 她浑身冰凉地颤抖,看见铜镜里的自己,身上仍披着溼濡的绣袍,解开的腰带握在手里。 她仰首,望着顶上横樑,素手挥处,将腰带拋上,绕过木樑,她跨上矮凳,将不堪一折的纤颈伸入打好的死结里。 这一刻,突然明白了姊姊当年自尽的心境:与挚爱的男子註定今生无法廝守,至少有互通的情意与灵犀,他却离开了人世,与其独留在万念俱灰的寂寞里,不若一死,同赴幽冥廝守。 而当她下了黄泉,与他相会时,能不能求得他的原谅? 腰带已掛上她颈间,只盼眼眸一闔,立即追随他于地下,眼光却对上了墙面上长卷的山水画,是他十六岁时手绘的那幅。 他出征前将这图卷交予她,她将它贴在寝宫墙上,依图上所载,解决各地民生疾难,每完成一项,就以硃笔将其勾消。 她怔怔注视画卷,那些密密麻麻的註记,他与她完成的不到一成,如今他战死前线,亟需另立新帝,手握重权的她若死了,朝中势必因争权而乱,外有东陵犯境,内则朝纲不振,他最惦记的百姓,恐怕将陷于水深火热。 为了他,她只想一死;也是为了他,她还不能死。可是所爱之人皆弃她而去,她独留人世,究竟还有什么意义?究竟还有什么意义? 眸光瞥见他所绘的白莹山,云雾繚绕的天外一角,有块墨渍,是十六岁那年在御花园的亭子里,她碰动砚台,被溅出的墨汁染上的,三个月后,一切风云变色。 倘若她在那年就死了,也许他就不会死…… 孤寂多时的眼瞳逐渐氤氳,亲姊死时流不出的痛苦全数溃决,化作热泪,淌了她一脸。她趴在洁白的羊毛地毡上,泣不成声。 第八章(三) 不知过了多久,隐隐传来声响,她回头望去,看见自己的双生儿子站在房门口,两个孩子惊骇地注视跌坐在地、满脸是泪的她,还有悬在屋樑上的腰带。 「娘……」被立为太子的长子鼓起勇气,怯怯道:「丞相在外头候着,等您商议呢。」聪慧眼眸瞥过那段轻晃的腰带,不敢多留。他的母亲位高权重,世间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,怎会有轻生之念? 她擦乾了泪,嗓音仍带哽咽,「让他在外头花园等着,我稍后便来。你们出去吧。」 次子闻言,行了礼便退出,长子却留在原地。 她红肿眼眸淡淡瞥向儿子,「还有什么事?」 面对她不怒自威的眼神,男孩微有惧意,硬起头皮道:「朝中……朝中一直有传言,说娘不爱已过世的父皇,爱的是……善吾皇兄,是真的吗?」 她微扯唇,「真的又如何,假的又如何?」 「传言都说,娘为了……得到权位,先是利用善吾皇兄接近父皇,得到父皇宠幸,在父皇驾崩、皇兄登基后,又利用皇兄与你青梅竹马的感情,干涉朝政。」见母亲不置可否,他大起胆子,将累积许久的不满尽数吐出。 「娘既然成了父皇的妃子,就该一心一意向着父皇,即使你与皇兄是童时玩伴,也不该与他纠缠不清,父皇在世时宠你、爱你,你不可做出对不起他之事……」 「爱?你懂什么是爱?」她突然打断儿子,炯炯眼光逼得他倒退一步。 「世间之爱非只一种,人与人处得久了,自然生情,人道五伦,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妻、朋友,都可泛解为情爱,情爱可浅可深,可自私利己,可广容眾生,当一人深爱另一人,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?」 她低低道:「最深挚的爱,是什么?是心爱的人已离开人世,为了他的遗愿,你愿倾尽所有替他完成,即使他也许恨着你,即使他不在了,你根本一点也不想活下去……」轻蔑眼光扫向男孩,「你懂什么是爱?你连说爱的资格也没有。」 男孩只道她自陈这些年来的辛苦都是为了自己父皇,胀红了脸,「孩儿不知轻重,冒犯了娘,娘别见怪……」 「你是储君,你皇兄驾崩,便由你继位,你不好好修身养德,却来听信这些谗言,别忘了我能立你为太子,也能废你,你好自为之吧。」 在她严峻无情的目光下,男孩惶恐地退出去了。 对自己的孩子,她没有爱,她一生的感情只给了两人,他们却都离她而去。 因为深爱姊姊,她通敌东陵,不择手段地置仇人于死地;因为深爱他,她不会让西紇覆灭,不会让他惦念的百姓们受苦。 她握住腰带,喃喃道:「就等我们在阴世再会的那一天吧﹐也许﹐那一日不会太远了……」 而他﹐可会怜惜她将要孤独渡过数十载的寂寞凄凉? ****************** 苏淡樵这一睡﹐就足足睡了一星期。 苏爸急得要命,送女儿去医院,却检查不出毛病,只好将女儿带回家休养,七天来她一逕沉睡,无论心焦的父亲如何呼唤,就是不醒。 无可奈何之下,不信鬼神的苏爸终于被老友说动,同意请些九玉公会的灵能人士来检查。 不料两人刚谈好要出门,一下楼就见叶友希带了一名少年与男子进入客厅,清秀少年一身便服也就罢了,温雅男子却是一身洁然白袍,飘逸瀟洒,有如古画中走出来的书生。 那件儼然跑错时代的白袍让苏爸看得两眼发直,蒋伯伯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,惊讶道:「南宫先生,你怎么来了?」一面低声向老友解释:「老苏,他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过的,茴香馆的老闆,是有名的术师,要请得动他可不容易。」 「是我请他来的。」叶友希开口,「苏小姐一直不醒,情况已经超出医学能解决的范围,我有朋友认识南宫先生,所以请他过来。」 「你凭哪一点知道,情况已经超出医学的范围?」苏爸复杂地注视着他憔悴的脸色,昏迷不醒的是他的女儿,这孩子却比他这老爸更是心焦如焚,这几天课也不去上,整天守着他女儿。 他这老爸再不愿承认,也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有不单纯的感情。 叶友希避开他不快的目光,「医生都束手无策了,我想试试不同的方法,也许有帮助。」 「那也该先问过我吧?阿樵毕竟是我女儿。」这孩子显然清楚他女儿发生了什么事,却不肯吐露。苏爸上下打量身披白袍的俊秀男子,虽然老友提及这人总是万分推崇,对方神态庄严沉静,看来也像真有两下子,还是半信半疑。 蒋伯伯出来打圆场,「友希也是担心阿樵,没恶意的,这样正好,南宫先生是这方面的权威,功夫比九玉的人更好,就请他上去看看阿樵吧。」 五人来到苏淡樵卧房,床上的秀丽女子容顏惨白,消瘦的模样毫无生气,紧蹙的眉,彷彿在沉睡中仍感受到痛苦。 一身白袍南宫璟始终未开口,走到床畔,弯腰察看她表情,原先镇定自若的神情如她纠结的眉心,逐渐沉重。 苏爸提心弔胆地问:「怎么?」 「她的魂体非常混乱,想要脱离躯壳,一般生人的魂魄不会如此。」 蒋伯伯脸色发白,「魂魄要离开身体,那不是……有生命危险吗?」 「这种情况我只在书上见过记录,造成如此的原因有很多可能,解决方法倒是很简单,只要举行安魂仪式即可,但依情形看来,安魂已经无济于事。现在必须找出造出魂体不寧的原因,从根本解决。」 苏爸急问:「原因是什么?找得出来吗?」 南宫璟修长手掌停在苏淡樵脸庞上数公分之处,除了姬秀和,其他人都看不见原本笼罩苏淡樵身周的一层淡气逐渐聚拢,在他掌心痛苦扭曲。 「时间是线性延伸,生命的循环却近似一个圆,前世种因,后世得果,前生所为今世受,她似乎在前世有未了的心愿,如果不化解,不论轮回多少次,她都会被这段宿缘困住。」 苏爸又问:「该怎么做,才能化解?」 「这件事一般人无能为力,能解开它的——」掌中盘旋的气流极为紊乱,却一致朝向同一处,南宫璟循着望去,注视着叶友希,「唯有与它有关的人。除了秀和这位朋友,其他人请暂时离开这房间。」 苏爸不满,「我是她父亲,为什么不能留着?」 「我要使用的法术,只容许密切相关的人留着。你想救你女儿,这是唯一的方法。」一句话就让还想抗议的苏爸无言,在姬秀和与蒋伯伯的劝慰下退了出去。 「我该做什么?」叶友希忧心地看着枕上苍白的容顏,握住她露在毯外的手,过低的温度让他心惊又怜惜。 「我要唤醒她前世的部份,由你和她去谈。问题的癥结就在那些过往之中,我只能提供管道,你们得自己去沟通,旁人没有介入的馀地。」南宫璟从姬秀和留下的提袋中取出一根线香,安置在床头。 「如果放任她沉睡,她会醒来吗?」 「她永远不会醒。她的魂魄对现世已无留恋,现在的她只是躲在身体里,等待生命结束。」 对现世没有留恋?对他也没有丝毫眷恋吗?「像我们这样带着前世的记忆而转生,是正常的吗?」 「一般而言,生物死后的魂魄会回归到大地,歷经分解、重组,化为新的生命而重新诞生在世上,只有少数特例会保持原貌转世,例如对前世有强烈的执着,或未了的心愿。在这种情况下,前生记忆有时会保留,大多数仍是不记得的。」 「我和她,都遇见了与前世有关的人,我们认得出那些人,却始终认不出彼此。」 南宫璟思索片刻,「生命就如一个容器,装载自出生以至老死的种种,遗忘过去,才能在此世经验新的感情。也许你们在前生的经歷太沉重,或者有过不能承受的隔阂,所以不约而同选择遗忘。」 叶友希闻言默然,不能承受的隔阂,是彼此的身分吧?她是他父亲的妃子,算是他的庶母,他无法忍受违背伦理。 南宫璟取出植物研磨的粉末,在床边撒了一圈,又拿出纸片小人,道:「唤醒前世记忆并无风险,但她的魂魄里潜藏很重的怨气,你将要面对的不见得是你记忆中的女子,也许是个被怨恨扭曲的兇恶魂体,当她醒来时,我不能在场保护你的安全,即使如此,你也想要见她?」 「我要见她。」 南宫璟注视着他坚定神情,不置可否地頷首,抬手向床头线香拍去,指尖掠过处,线香无火自燃,一缕烟裊裊升起。而后取出一条细长符纸,折好后与纸人一起交给叶友希。 「这纸人会代我施法,施法之后,她就会甦醒,你有的时间,是这根线香燃完。如果情况失去控制,就撕开这张符,我立刻会进来阻止。」语毕,离开房间。 线香燃出淡烟,小纸人突然发出光亮,光芒一闪即逝,纸人跟着消失无踪,叶友希眼睁睁看着自己右手不受控制地併起食中二指,点在唇上,而后啟唇,吐出的嗓音却是南宫璟的。 「眼睛ii看见过去的眼,看不见未来的眼。不该睁开的眼,睁开也看不见的眼。」南宫璟低沉的诵念充满室内,线香的烟雾变得更浓更多,淡灰凉意充满房内,二指离开唇间,点住她紧闭的双眼。 「开啟吧,以我之名,如你所愿。」 第九章(一) 叶友希屏息注视着床铺里的女子微微一动,那长长睫毛七天来第一次抬起,晶莹眼眸扫视房间,落在他身上。她黑亮瞳孔骤然一缩,脸庞线条瞬间绷紧,无血色的唇抿了起来。 这张容顏是他熟悉的,这样倔强又脆弱的神情他却不是在眼前的女子脸上见过,他再难克制,数百年前的古语衝口而出,温柔轻唤:「小喜?」 她倏然坐起,咬牙回以相同古语:「我并不想见你!为何要逼我出来?」 「你不想见我?你知道我盼望和你相会,盼了多久……」 「相会又如何?我们死了这么久,连骨头也烂了,你为何不放过我?」她别开脸,不愿看他热切得灼人的眼眸,「我懂了,我还欠你一命,若非我通敌,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,你不会死在东陵国手上,你要向我讨回公道是吧?」 他柔声道:「你不欠我什么。」 「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,所以你过世后,我将大权一把抓,那些年的皇帝全是傀儡,虽称不上太平盛世,至少百姓们没再受到战火荼毒。可是仍不够吧?人命无价,何况我总是惹你难过,又辜负了你许多,你一定很恨我……」 「我不怪你,一点都没有。」 「我知你想看我们岮佗族的祭灵舞,却无缘得见,我召来族里唯一懂舞的老嬤嬤,她不肯教我,说祭灵舞只传给她认可的徒弟,我在她房外跪了一日,她终于肯教我。可是学了有什么用?你永远也见不到了。」 「小喜?」 「你死时,我才二十六岁,我以为我活不了多久,却活了八十岁,我每晚回到寝宫,都盼望睡了就不再醒,可隔天依然醒来……」 「小喜?」 「这是神的惩罚,我为了报姊姊的仇,利用西紇和东陵的战争,生灵涂炭,所以神罚我孤伶伶地留在人间,我是罪有应得,可是祂为何不只处罚我,却要带走我爱的人……」 「小喜?」她眸光呆滞地喃喃自语,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他,「我并不想听你对我懺悔,你明白吗?」 「我明白,你想要我偿命,你杀了我吧,我欠你一命,就该还了你,你恨我是应当的,我不怕死,不怕死……」说到后来,她剧烈地颤抖,惊悸的眼光始终不敢瞥向他。 「小喜,」他将她紧蜷成拳的手合握在掌中,她的指甲已将肌肤掐出血来,他轻声问:「爱我很痛苦吗?」 她战慄着,不敢回答,不敢看他。 「我从没后悔与你相遇,与你共同成长,我说我的王妃只会是一人,我也从没对这句话后悔过。」 她眼底浮起泪雾,「我不能不报仇,姊姊是我唯一的亲人,她受人冤枉而死,我不能不替她报仇,只顾自己欢欢喜喜地与你双宿双飞。」 「我懂。你性子刚烈,又是死心眼,旁人待你一分好,你便回以十分情,何况她是你视作母亲般的姊姊。」 「那晚我吩咐宫女,你若闯进寝宫,我就要在你面前自刎,我是打心底希望你闯进来,一刀杀了我,就此一了百了,让我随着姊姊而去……」 「你情愿相随你姊姊于地下,却一点也不留恋我吗?」 「不,不是!」她急道,见他深深凝视着自己,慌忙要别开头,却被他一掌挽住脸颊,轻轻勾回。 「我一生遗憾甚多,死前最大的惦念,是见不到你最后一面,现在终于与你相会了,你不希望见到我吗?」 「可是,我……」她盈盈欲泪,低低问出埋藏几百年的悔恨与歉疚,「你不怪我吗?不生我气吗?我利用了你,利用了你父皇,我做了这么多恶事,你应该恨我气我才是……」 南宫璟说她的魂魄被困住,原来是这些罪恶感在束缚她吗? 「我不恨你,气你倒是有一点,气你骗了我,答应要嫁给我,却没有成为我的妻。」他嘴角微扬,轻吻她鼻尖,「所以,我死前悄悄向天地神明许愿:若有来世,一定要捉住了你,和你结为夫妻,这回可说什么也不让你逃掉了。」 她闻言,珠泪轻轻滑落,终于洗去眉间罪咎愁云,哽咽着投入他怀里。 他搂紧她。古今中外,为了争权,鉤心斗角的事层出不穷,朋友至亲皆可牺牲,闹出战争、血流成河的更是所在多有,皇宫中尤其险恶,偏她生就一副真性情,爱憎分明,为了所爱之人,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,才会为此困住自己,生前奔波劳碌,死后仍不得安息。 「……到我四十岁那年,就把你那幅画上记载的条目都完成了。」她倚着他,絮絮诉说前事,「我时常想,我做了这些,到了黄泉之下,你总肯原谅我了吧?我很想你,又怕你还恼我,不愿见我。」 他微笑,「我从没怪过你,要原谅你也是无从原谅起吧?」 她含泪凝睇着他,「能听到你这句话,我就没有遗憾了。我们岮佗族的传说中,人死后会经歷天神审判,使善恶都有所报,唯有善人才能被接引到天神身边,享有永生之福,我想你必定早就与天神同在,原是不须我祈福,不过你一直盼着能见一次祭灵舞,我跳给你看,好不好?」 床头的线香燃得很快,已去了一半,代表他们相会的时间不多了,但见她神色期盼,他不忍拒绝,「这舞需要准备的物事不少,仓促间恐怕找不齐。」 「手边有什么,便将就着用吧。」 他扶她下床,此舞舞者皆需穿着黑衣,系五彩腰带,这时只能以睡衣权充,手持的兵器也找不到,拿把长尺代替。 他替她整理衣领,笑道:「就可惜没有九人鼓阵,恐怕衬不出这舞的气势,以及小喜姑娘的绝世舞姿。」 「我不过学个皮毛,说得上什么绝世了?」她嫣然一笑,欢顏如青春无忧的年岁时灿烂,「我学会祭灵舞后,只盼能让你亲眼看见,没想到这心愿会有成真的一日。如果……」 「如果?」见她两腮浮上薄晕,他骤然明白了她的想法,嗓音微微发颤。 她摇摇头,「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,不敢再有奢想……」话语消逝在他骤然贴上的唇间。 他吻着她,辗转吸吮啃咬,彷彿要倾尽几百年的刻骨相思般激烈索求,直至彼此气息紊乱,濒临失控,他才捨得有片刻暂离。 「我要的可不止这样。」他以指轻抚她灩红唇瓣,不论是前世有缘无份的她,或是今生顽固抗拒的她,他都放不开了。不知这些话,她醒来后还会不会记得? 第九章(二) 她身子一侧,轻巧地滑离他怀抱,她双颊潮红,微笑注视着他,素手挥处,翩翩起舞。 当年她下令将祭灵舞留载于典籍,文物出土后,学者尝试将它重建,此舞配合兵器、鼓声,原是庄严肃穆,此刻见她扬手转身,法度严谨,但轻软的淡色睡衣冲淡了肃杀之气,显得飘逸柔媚,纤细身段宛若欲随风而去。 趋退回旋之际,她眉眼间悽楚渐渐褪去,露出欢悦笑意来,恍若回到前生不知忧愁的年少时节,他是俊秀儒雅的皇子,她是天真烂漫的少女,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她为他而舞。偶然视线交会,她脉脉的眸光总教他怦然悸动。 她轻盈地舞着,如一隻终于挣脱牢笼的蝴蝶,困了几百年的魂魄、几百年的憾恨,在这一舞中,解脱而昇华ii ****************** 法术结束后,苏淡樵果然甦醒过来,除了因卧床多日而有些虚弱,并无其他病徵或不适。 苏爸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南宫璟,亲自下厨为女儿熬煮营养的粥点,偏偏临时有重要客人来访,只得请老友代为照看女儿。 蒋伯伯捧着粥来到苏淡樵房门口,就见叶友希在门外徘徊,看见他上楼,显得有些尷尬。 老人家抿嘴偷笑,「想进去看阿樵就进去啊,怕什么?」 「苏伯伯说她好不容易才醒,让她多休息,要我别去打扰。」苏爸真正意思是要他离她远一些,但是对她的惦念与担忧,几乎要克制不住。 蒋伯伯深明好友的顾忌,笑道:「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,从小就当她是公主一般呵护疼爱,不免有些保护过度了。他如果知道南宫先生是何等人物,对你的态度肯定马上改变。」 南宫璟可是当今首屈一指的驱魔师,从前要请他出马,没有六位数的酬劳办不到,近来他收费虽然降低,却成了捧着钞票上门,他也不见得肯接这门生意,叶友希居然请得动他,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和心血? 「我只是尽力。」 蒋伯伯笑着拍拍靦腆的他,「男人哪,就是要有肩膀,担当得起大事,你对阿樵能做到这地步,你苏伯伯其实也没啥好担心了,不过天下父母心嘛,没对象时,急着帮她找;有了对象,又东嫌西嫌。你就进去看看阿樵吧,放心,我给你把风,你苏伯伯要上楼时,我马上通知你。」 将粥碗交给他,还把苏淡樵房门拉开一缝,这才笑咪咪地下楼去。 房内,苏淡樵坐在床上,正看着自己双手出神,听见声响,她抬起眼,不意外地看见叶友希走进来。 「我真的昏睡了七天?」见他頷首,她微微扬眉,「我一点都感觉不出睡了那么久,似乎只是闔眼一阵子,又睁开而已。不过,倒是做了梦。」 「梦?」 「就是从前那些让我老是伤害自己的梦,但这回,我身上完全没有多出伤口,一个都没有。」 「这样不好吗?」叶友希露出欣慰微笑,显然这场法术解开了她心中的死结。看她神色如常,不知对于施术时发生的事,还有没有印象? 「没什么不好,可是,我总觉得少了什么;像是跳过了一段很重要的过程,直接来到结果。」 「结果是好的,不就好了?」他颇感失望,看来她是不记得了。 她几日未进食,四肢乏力,他舀起熬得稀烂的粥,吹凉了送到她口边,她啟唇含了一口,又问:「听我爸说,那位术师是你请来的?」 叶友希頷首,将粥一口口地餵给她,每一口都仔细吹凉,才送到她唇边。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每个动作,忽道:「上辈子,你也做过一样的事。可是,现在的感觉不同了。」 他不解地注视着她,她静静道:「上辈子的事始终很清晰,我害怕面对它们,即使它们常在夜里打扰我,至少醒来以后我不要去想,我的生活要努力与它们区隔,我害怕它们,因为它们让我有种窒息的罪恶感……可是,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,心里变得空空洞洞的。」 她自言自语地釐清、分析着,长发披垂的模样显出难得的娇柔,而审视他的好奇眼光令他心口发热,「那位南宫先生到底对我做了什么?」 「他没有做什么,他不过提供方法,让你得到一个改变的机会,是你自己找到出路。」 「对于过程,却一点印象都没有。」苏淡樵深感扼腕,「至少结果还算不坏……我觉得,我现在能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你。」 先前不断迫使她抗拒他、逃避他的莫名趋力,突然消失无踪,彷彿一颗阴鬱的种子被摘除;接下来,心里这片土该长出些什么呢? 「什么样的眼光?」他不动声色,竭力克制激动。 「很难描述……大概是类似一笔勾消、重新开始的感觉吧。」见大男孩脸庞骤亮,显然这番话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与期望,苏淡樵却颇不是滋味。这些改变都发生在她昏睡的期间,与她切身相关的,她自己却不知道,总不甘心就此与他……展开新的关係啊。 她凝视着他,他的唇微动,似乎有什么急于倾诉,又按捺住了,耐心地等待她继续陈述她的想法,然而那双温润黑眸依然洩漏了对她的渴盼,那穿越百年依旧热烈的感情,令她深深心悸,令她闭锁的情爱开始流动,因他而復甦的暖意熨贴着心头,她神情却一逕淡然,不让千万感触有半点外露。 「他有没有解释,为何我们认得出其他人,却认不出彼此?」 「他的说法是,因为有些事太沉重,所以我们一起选择了遗忘。但为何不忘个彻底?我认为,是为了要留下相遇的线索,我们才会记得其他人;不记得彼此,则是要我们成为陌生人而邂逅之后,能够毫无负担地去爱。」 「如果我们终生都没有相遇呢?只能各组家庭,各自终老……」 「我不会结婚。」叶友希语气坚定。 「不结婚,可是会有红粉知己吧?男人哪,不论已婚、未婚,永远也不会安于一个女人,老想着一个茶壶多配几个杯子,更不可能为女人守身,这种男人我看多了……」 「真抱歉,我偏偏就不是那种男人。」他淡淡打断她,眉头已然纠结,她是这么看他的?表面上道貌岸然、骨子里偷鸡摸狗? 她直指他的矛盾点,「可是你说过,如果没有前世的纠葛,你会喜欢我的,那时你可不知道我是小喜吧?」 第九章(三) 「这只是个假设,假设没有前世的纠葛,我会喜欢上你。但这个假设无法成立,因为那些过去存在,在我那样回答你的同时,我已将你的定位放在朋友,永远都只是朋友。」 她仍是不服,「可是我对你表示得那么清楚了,你不会让我伤心吧……」 「你伤心与我何干?如果将来我遇到更多被拒绝就伤心的女人,难道要我照单全收?」 叶友希无法自已地口气恶劣,咬唇忍了忍,才缓下语气,「我的意思是,除了小喜,也就是你,其他人对我并无意义。你该清楚,我不是无情的人,我从年幼时认定你,心中再也容不下他人,我执着这份感情,也很珍惜它,难道有错?」 「可是,我明明是苏淡樵,不是小喜。」 叶友希得连连深呼吸,才不至气晕过去。这算什么?他努力、期待了这么久,结果一切又回到原点,她依然困在死胡同里转不出来! 「我一直认为,感情是可以培养的。」他的脸色开始阴黑了,苏淡樵这才识相地转入正题,「就拿相亲来说,很多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活过来,即使对方不是真爱,也能相敬如宾,牵手一生一世……」 「我做不到这样。经歷过刻骨铭心的,就无法安于平淡,我拥有过最美的感情,其他的再也无法入眼。我只和我爱的女人共度一生。」 她注视着他怨懟的神情,轻叹口气,「我懂你的意思。」 他的慍怒是误解了她,以为她又要拒绝他,她只是想表达ii她与前世不同了,他何尝不是?从前的善吾温柔得近乎没有脾气,连她投入他父亲怀抱,他除了黯然神伤,全然做不来报復的举动。 「蒋伯母在世时常说:至情至性的人,一旦爱人,就是一生的挚爱,唯有这样的人,他的感情培养不来。现在,我有些了解这些话的意思了,即使物换星移、人世剧烈变化,甚至遗忘了对方,在重新相遇之后,依然只对那个人动情,这是无法用理智去克制、否定的,因为你不是凭着理智去爱对方,而是凭直觉,用心去爱对方。心不变,感情也就不会变。」 她一面说,一面取走他手里的粥,对他淡淡一笑,「我与你,都是这样的人吧。所以……」 「所以?」他紧蹙的眉心因她款款细语而松解,任由她微凉的手握住他的,她漾满柔情的笑眼令他心跳加剧。 她不语,微微倾向他,微笑的唇印上他的,米粥的香气鑽入他唇间。 他慌忙扶住她不稳的身子,怕她摔下床,他动也不敢动,战慄地承受她的吻,几乎压抑不住狂喜。几个小时之前,她柔软的唇也曾贴着他,但那时的吻是来自另一个女孩,而一回不同,是她心甘情愿,是她心甘情愿啊! 她吻得很轻,极尽温柔细腻,试图弥补他这些日子的不安,也解脱彼此曾有的痛苦,将所有的缺憾在这一吻中包容而结束。 半晌,她气息微微促地离开他,矇矓地注视着同样呼吸短促的他,他眼色晶亮,眸光显得异样,依旧紧握着她手。 她润了润唇,续道:「所以……」唇又被堵住,这回是他主动贴上,将她娇躯压落在床铺间,他小心地不敢压疼她,交缠的唇舌却放肆而激烈,完全服贴的身躯,激盪出惊心动魄的迷醉温度。 直到暂时紓解了对她的渴望,他才捨得暂时离开她,她双颊酡红若醉,菱唇似笑非笑地微撇,不自觉流露的诱人情态令他难耐地再次俯向她,又偷得一个缠绵的深吻,才勉强克制住,沙哑地问:「所以?」 「所以,」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啄,在他回吻之前从他身下逃开,「就用这个吻偿还,然后,重新开始吧。」 「重新开始?」她过于迷人的笑靨令他深感不妙。 「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,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,以后,我们不要再提上辈子的事,我是苏淡樵,你是叶友希,就以这样的身分重新相处,好吗?」 她伸手向他,巧笑倩兮,「请多指教。」 他摸不清她的意图,狐疑半晌,还是与她握了手,「这表示你终于愿意接纳我?」 「接纳你成为我的朋友,至于要更进一步的话,还得经过鑑定。」 「鑑定?」 「既然过往旧事一笔勾消,当然得重新来过,对我而言,现在的你是全新的,对你的感觉,不论好坏都归零。」她甜美的笑顏让人难以拒绝。 「一切回到原点,从头开始,你也可以藉这机会,重新审视我这个人,再来决定爱不爱我,不是很好吗?」 第十章(一) 接近中午,还不到下课时间,叶友希便离开教室。 他拎着纸袋,一面走一面想着ii围巾在第一节下课就送给她了,第二节下课则是带了热饮过去,第三节下课他发现喉糖忘了给她,却被老师拉去出公差,迟了几个小时,不知她的咳嗽有没有好一些? 他想得出神,接近医护室时,不小心在转角撞上一名女子,两人都踉蹌倒退。 「抱歉!」叶友希连忙扶住对方,看清来人,微笑道:「梁小姐,你今天也来陪阿树?工作不忙吗?」 「我辞掉助理的工作以后,改在晚上教琴,白天比较空间。」长发綰髻的梁意画素顏微红,靦腆地避开他眼光,「他说下午想请假回家,他父母都忙,我来接他回去。」 「阿树这两天感冒,是该早点回去休息。以前他不论多不舒服,都不肯去医护室休息,你劝过他之后,他倒是乖得多了。」 「他……年纪也不小了,该学会为自己身体着想,老是闹彆扭也不对,我也只是劝他几句罢了。」 「是啊,幸好有你劝他。」 看出她的窘迫,显然不欲她与傅瓏树的关係被人知道,叶友希聪明地不多问,不着痕跡地打量她。 不论前生或今世,她沉静温婉的气质未曾改变,前生她倾心于他强悍自负的兄长,今世包容倔强古怪的傅瓏树,彷彿生来就註定要与他相识相爱,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,也许过程有些波折,但最终依然走到一起,而他自己的情事,何时才有着落? 刚到医护室门口,就听门内传出笑语声,除了熟悉的女子嗓音,还有爽朗的男人笑声。 叶友希步入医护室,校医不在,而苏淡樵坐在桌后,这几日勤跑医护室的英文科李老师在她对面,两人不知谈着什么,神情愉快,听见声响,一齐转头向他。 梁意画对两人点个头,便轻巧地遁入遮挡病床的屏风后。 「你怎么来了?不是还没下课吗?」苏淡樵讶异,一面快速将手里的两张纸塞入口袋,因为重感冒,她清减的脸颊连血色也没了,圈在粗线鉤成的枣红色围巾里,更显惹人心疼的柔弱。 「这节是军训课,已经期末了,教官让我们自习,我跟他提过你前两天感冒,今天抱病来上班,他知道我在这里打工,就同意让我提早过来帮忙。」对她心虚乱飘的眼神,叶友希视若未睹,对于两人亲近的氛围,更是连眉角也不曾牵动半点。 「正好,水槽那边有还没洗的器械,就麻烦你了。」苏淡樵顺理成章地指使他,附带一个淘气迷人的浅笑,「我还有点怕冷,不想碰水。」 「我不过是工读生,你算是上司,不必对我这么客气。」叶友希淡笑,脱去墨绿色制服外套,扯松黑领带,捲起白衬衫的衣袖,在男老师礼貌但戒备的眼光下,泰然动手清洗。 「我这助理只是头衔好听,实际上做的工作跟你差不多,我们算是平等的。」她微瞇眼,掩饰打量他赏心悦目的修长身躯的眸光,「我今天准备了两人份的午餐,你不必再买了。」 「切片饭糰吗?」 「对,而且是记得加醋的切片饭糰。」她嘖嘖哼声,嘴角却全是笑意,「你就认命给我全部吃完,不然……」 「苏小姐,」李老师试图插进几乎无旁人介入馀地的对话,「关于后天晚上的演出……」 「啊,当然。」苏淡樵立刻专心应付他,「能请到他们来是很不容易……」 瞬间降低的音量,明显不欲他听见。 叶友希深呼吸几口气,压下越来越翻腾的情绪,她是自由的单身女性,有权和任何男人讲悄悄话,而他还不具备吃醋的正式资格,但同处一室,他们的对话自动传入他耳中,可不能怪他。 欧洲来的儿童合唱团……只表演六场,校方争取到一场,明天晚上在学校礼堂演出……你感冒好多了吗?我带了喉糖……不,方老师她……你若没事,我们…………不,就我们俩…… 水声哗哗,他的偷听也片片段段,在她开动手提cd,让流泻的音乐完美地掩去对话时,他紧绷多日的心猝然划出伤口。 他恼怒咬唇,他从来都不若外表的温和,只是善于克制。赌气地将水开得更大,让工作的声响充盈耳际,不经意侧头,却从屏风缝隙间看见亲密的另一对。 傅瓏树依旧躺在病床上,那过于惨白的俊顏显得疲弱,不过旁观的他很清楚地看见隐藏在低垂眼睫下,狡黠的算计。 果然就见梁意画担忧地倾身,想搀扶病弱的美少年,而理应病得连手指也抬不起的他敏捷地环住她颈项,将她清秀容顏勾低,轻松骗得一吻。 他收回视线,不再窥人隐私,只是加倍感到自己的孤寂ii各自成双成对的两人,他形单影隻地杵在其中。 苍白的傅瓏树与一脸可疑晕红的梁意画离去了。苏淡樵用尽最礼貌的明示加暗示,终于让李老师明白了她明确的拒绝,愿意黯然退场。 终于剩下两人独处。 「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你穿制服很好看?」 叶友希闻声回头,看见笑吟吟的她,明净眼眸流露着真心讚美。 「没有。」他擦乾了手回到她身边,瞥了桌上保温杯一眼,「薑茶喝完了?」 「喝完了啦。」提到热辣她唇舌许久的爱心饮料,她毫无气质地皱了整张脸,「就说我不喜欢薑的味道,你还天天逼我喝。」 「要多喝,感冒才好得快。」他探她额头,一触即离,「没发烧了,药要四小时吃一次,没忘记吧?」 「我又不是小孩,还会逃避吃药吗?」他原就是个拘谨的大男生,在她提出重新开始的条件后,他更加严守朋友的分寸。若非在他进门的瞬间,她捕捉到他掠过李老师的不悦眼光,她会以为自己对他的性格估计错误,慌张得提早亮出底牌。 就是这慌张,这份她有而他没有ii至少她不怎么看得出来他有ii的慌张,让她执意多捉弄他几天。 第十章(二) 「还在核对?」 苏淡樵无奈点头,「期末都要做的。吃了药昏昏沉沉的,李老师又过来,一时请不走他,进度就落后了。」 叶友希在电脑桌前坐下,取过整叠待比对的药品清单,接手她的工作。 「李老师来也没什么事,只是送明晚演出的合唱团的票。」他越是对李老师来此的原因不探问,她越是要说给他听。 「这合唱团很热门,在外演出的票都已售罄,买不到的人知道在我们学校有加演,都来买票,虽然有教职员保留席,但很快就被抢光了,李老师是这次表演的负责人……」 「工作我来做,你休息吧。」他拎来自己的外套,披上她肩头。 无视他婉转暗示并不想听她提李老师的意图,她续道:「他拿到两张票,特地拿来给我,还邀我一起去看表演……」突然咳嗽起来,掩口低头。 「我有喉糖。」他轻拍抚她背脊,递给她带来的纸袋,里头是他昨天去中药店买的切丁陈皮。 「我不喜欢陈皮。」是暗喜他无微不至的照顾,但是能不能送她比较习惯的口味啊? 她取出李老师送来的小罐喉糖,「刚才李老师也给了我一罐,我吃这个就好……」话没说完,罐子被他迅速夺过,速度快得让她傻眼。 「少吃这种合成的化学物质。」不由分说地将纸袋塞给她,将那男人带来的糖罐扔进橱柜里。 难得的霸道举动让苏淡樵呆了几秒,嘴角偷偷抿起笑,乖乖含了一颗陈皮,「他不过是好意嘛。」 「我也是好意。」而他与那男人,究竟哪个对她比较重要? 「他真的很好,教学之馀还常常帮我忙,这次也很快就拿到票……」 「你休息吧,我要专心工作。」忍耐已到极限,叶友希绷着声宣佈:「我不想听到他,或者合唱团的任何事。」 「好吧,我只是想告诉你,我没答应他的邀约。」她垂首,狡猾的笑靨好生灿烂,可惜只有地板瞧得见,火上加油地倚往他肩头,「我小睡片刻,有人来的话叫醒我。」 等她睡饱了再来跟他解释,保证他心花怒放。她悄然微笑,在他温暖的气息里安心地睏倦。 叶友希僵着,直到依在肩上的呼吸渐趋沉匀,低眼瞥去,她眼皮垂闔,才肯定她真的睡了,就这样睡了…… 留下他独自清醒,胸口仍恼得不断起伏。 他不笨,察觉得出她在捉弄他,却摸不清她的意向,是要测量他的风度,或是等他主动表示? 他从来不懂如何耍手段,不懂如何营造风花雪月,能做的都是基本的:陪着她、守着她,她病了,他花尽心思照顾她,陪她看医生、准备滋补的食品,抽出每个空暇陪伴她,他的世界以她为中心,但抉择权终究在她,在她垂怜钦点之前,他什么也不是。 「当朋友,重新开始……我怎会答应这么荒谬的要求?」他咕噥着,越是见她睡得安稳香甜,他越是心浮气躁,尤其四周无人,不情不愿地守了多日的界限开始动摇,想要……小人一下。 他迟疑一下,快速在她额际一吻,她毫无反应,似乎真的睡熟了,他才大胆俯向她的唇。 病了几日,她的唇由健康的润红转为浅浅粉红,偏凉的柔软染着药味,即使毫无反应,依旧让他偷袭得脸红心跳。偶然目光低垂,瞥见她毛衣口袋里露出纸片一角。 他抽了出来,是两张门票,后天晚上合唱团演出的。 他瞪着票,没有答应那男人邀约……是吗? 她是成熟稳重的女子,他要配得上她,不能动不动就吃醋,至少不可以吃醋得太明显。相爱不该是限制,而是彼此信任与包容……更正,他与她不是相爱,是他单方面的恋慕,而她究竟要飘忽不定到几时! 隐约听见机器的噪音,以及唇上温热的摩挲,苏淡樵迷迷糊糊地睁眼,眼前赫然是特写的脸庞,她慢半拍地愣了三秒,才意识到自己的唇上是对方的唇。 似乎察觉她的清醒,对方闔上的睫毛缓缓抬起,墨眸默默瞅着她。 那不是大男孩的眼神,是男人的眼神,也是独佔欲很强的眼神,隐含怨怒的眼神……唇上的力道突然加重,她轻呼出声,试图抗议。 「我感冒,会传染的……」一说话,反而方便他加深入侵,她不太认真地挣扎几下,就由他摆佈了,慵懒地瘫在他臂弯里,柔柔回应他的至极缠绵,气息缠乱,压抑多日的感情迅速升温…… 「……你还要考虑多久,才能确定我合不合格?」为了心上闷了许久的疙瘩,胶着的唇不得不暂且分离,叶友希凝视着她,鼻息浅促,眼神危险。 「你真以为我在考虑?」苏淡樵明眸微瞠,失笑。原来他失去耐性是这等模样啊。 他变了脸色,「难道你根本没在考虑?」就已经判他出局? 「有什么好考虑的?」好吧,该是摊牌的时候了。 她往口袋一摸,却空空如也,「咦,票呢?」搜遍每个口袋,椅上、桌上、地上到处找,最后瞥向在场唯一的嫌犯,「你拿走了?」 「我没拿。」 不自在的嗓音、立即撇开的目光,任谁也会当场肯定此人有罪,她想起刚才半昏半睡中听见的机械声,轮到她脸色大变,「你把它们丢进碎纸机了?」 一旁碎纸机早就塞满了绞碎的纸屑,花花绿绿五顏六色,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票的遗体。 第十章(三) 她瞪着偏过脸不看自己的大男生,掐着额头一叹,「那两张票,是我想邀你去的。」 他微震,狐疑的眼光徐徐投向她。 她无辜地耸肩,「我想欺负你这几天也够了,打算今天跟你把事情讲明白,明晚就能开开心心地去看表演。」 「什么事情讲明白?」 她瞪着他,直到肯定他的一脸不明所以是真的困惑,才无奈叹息,「在没有多久之前,我在半夜里衣衫不整、深情款款地向你告白:我喜欢你,你一点都不记得吗?在那时候,你对我而言只是叶友希,不具备双重身分。」 他傻着,看着她佯装落寞地倾吐令他狂喜的实话,「就算我强要把前世今生分割开来,你依然是叶友希,偏偏我寻寻觅觅好久,才碰到让我心动的你,我不想重蹈前生覆辙,又割捨不掉,已经矛盾苦恼了好久,你自己健忘,还要诬赖我善变……」哀怨的嘟嚷被他紧拥入怀而中止。 「你吓到我了,真的吓到我了。」他埋在她肩头,闷声抗议。 「就是要吓你。」她懒懒轻哼,享受他极度紧张而骤然松懈后的轻颤,因她而有的激动情绪,「我要知道,你也在乎,很在乎,我要确认你在乎我,和我一样地在乎你。」 看他陪她、哄她、照顾她,看他吃醋、看他绷紧神经,看他依恋的眼神追逐她,对她身边出没的男人明明焦急万分,又要按捺着等待她的回覆。看他与她同样的不安,她的不安才能消弭殆尽,终于愿意在他怀里安然憩息。 她与他都清楚,前世相爱又不能爱的遗恨太深,不是一个协议就能忘却,但她就是不甘心,毕竟是她先对「叶友希」倾心,所以要看他为「苏淡樵」多苦恼些时候,然后,才让这世的感情完满,让残缺的前世结合。 她早已明白,自己对前生的极度排斥,是为了掩盖极度的相思,所谓坚持此生的存在云云,只是一部份的藉口,她好害怕当她寻到今生的他,他却因前世的恩仇,断然拒绝她炽烈的痴恋…… 「在想什么?」叶友希紧盯她若有所思的迷濛眼眸。 「我在想……」她勾住他领带,间间把玩,「你穿这制服真是没天理的帅,你每次穿这样来打工,我都不能专心做事。」 他讶异轻笑,「是吗?」 「是啊,不过我好歹是助理,又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,总不能调戏高中男生,只好忍耐着远观,不敢褻玩了。」 「我二十岁了。」她葱白的指不安分地沿领带攀到他颈间,若有若无的碰触令他眼眸微黯。 「意思是你愿意任我调戏吗?」她揪着他领带一扯,将他拉低,要他的唇来迁就自己。 先是轻啄,徘徊流连,淑女般端庄,矜持地勾引,直至他难耐她的慢工细活,夺回主控权,意图积极燃烧,她乐意配合,然而嘴里讨厌的存在与气味让她无法尽情发挥。 「我可以把陈皮吐掉吗?」她抵着他额头轻吟,美眸迷离若醉,「这样比较方便吻你。」 「在感冒好之前,你要天天吃它。」她略带撒娇的口吻显然试图迷晕他,他晕归晕,依旧不给讨价还价的馀地。 她嘴一扁,正待抗议,眼角瞥见门口尷尬的两位老人家ii她父亲与蒋伯伯。 蒋伯伯笑吟吟道:「阿樵啊,你老爸担心你这两天虚弱,一早跑市场买了不少好料,帮你煮了营养午餐送来呢。」喔呵呵,看到了看到了,热情洋溢的年轻人真好,他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呢。 苏爸哼了声,瞪着困窘的大男孩,虽然明显是自家女儿揪着他领带,他才拉不开两人距离,他还是偏心地认定是他不对。 呜,两情相悦是很好,也别这么快让他亲眼目睹嘛,他还没作好心肝宝贝从此要依赖另一个男人,不再事事以老爸为尊的心理准备啊。 「我去哄我爸,你先别过来。」苏淡樵忍住笑,「他其实很欣赏你,真的,只是有点难适应你的……呃,身分转变。」 「他的表情,像是我拐跑你似的。」 「所以我要去跟他证明,你没有拐跑我,我依然是他的乖女儿,而和你在一起,只有让我变得更好。」她淘气地眨眨眼,起身要走,左手却被拉住,她不解地回眸。 他不顾两位老人家还直直盯着自己,在她白皙的手背肌肤上印下一吻,彷彿不忍离去地久久停驻,而后抬眼,依恋的眸光迎上她的。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温柔,也许是终于掌握住久候的爱情,满溢的幸福感如此不可思议,她眼眶微溼,轻道:「我爱你。」 「我爱你。」他同时开口。 两人为这默契相视而笑,她要迈步,忽觉被他在掌中塞了什么,这才放开。 她摊掌一看,是以为被毁尸灭跡的音乐会门票,完好如初。 「对不起。」他俊顏微红,靦腆地垂下眼。 「一句对不起就算了?」她似笑非笑地逼视乱吃飞醋的大男孩,以指轻划他泛红的脸庞,「等我安抚完我爸,再来跟你算这笔帐。你可要有心理准备,我会慢慢、慢慢地跟你算,可能要算上很久很久ii」 「让你算一辈子,可以吗?」 她注视着他冀求一生相守的渴慕眼光,嫣然而笑,「好,就跟你算一辈子。」 终于,守得云开见月明,不再有国仇家恨,不再是禁忌的身分,他们会有很长的时间,去交换彼此珍藏数百年的情意,她很期待将与他共享的一生啊。 她在他唇上落下一吻,为彼此的承诺封缄,嫵媚容顏对他绽露绝美笑靨,带着满腔温馨柔情,转身走向父亲。